是夜,月朗星稀。
秦剑三人一直痛饮美酒,半醉半醒之间,一夜已过。
清晨,秦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怀抱酒坛,身上各处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朝露,不由微微一笑。
半生仗剑天涯,一朝酒醉入梦,个中惬意,无法用语言形容,看这自然雨露,亦别有一番味道。
立于高耸的露台之上,遥遥望去,但见宗内阁楼林立,清晨之际,已有弟子穿梭其中,各自忙碌着,或者收拾庭院,或者彼此寒暄,还有几个,竟与侍女们聊到了一处,颇有猎花高手的风范。
宗内,终于多了一些人气。
秦剑足尖在露台上一点,背负双手,轻盈掠下。
他身形起落,带起微弱的风动,玄鬼与昌白鸿双双惊醒,望着秦剑离去的背影,各自叫了一声:“宗主!”
“昌前辈,请将养由丹发给宗内弟子,每人两枚。昨日我提到的几个人,每人三枚。我去林边修炼,中午便归。”
话音未落,秦剑已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玄鬼一怔,叹道:“想当年,我初遇秦剑时,他只是一个不懂世间险恶的翩然少年,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其道,凡人之辈,亦能安乐。后来,他历经几次大劫,每次皆深陷死地,过往种种,终于令他明白,这神州浩土,除了强者之外,没人能尽享安乐。短短十几年,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昌白鸿道:“这人之秉性,并非天生。人之初,皆是一片空白,历经许多偶然事件之后,才渐成性情,是以这世界之中,人有相似,却无相同。但有许多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玄鬼老兄,论及实力,你应立于神州的巅峰,完全可以成为一方霸主,可你却心甘情愿的居秦剑之下,个中原因,你应心知肚明,这看似的偶然,便是必然了。”
“恩。”玄鬼点了点头,望向秦剑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若有所思,缓缓说道,“若不是秦剑,我早已魂飞魄散。当初,他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却费尽心力,耗用数年,帮我重建天魔玄鬼大阵,又带我去那古战场之中,令我重塑魂魄。若非如此,我怎可能再见神州浩淼,美景壮阔。”
话落,两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一月前,昌白鸿得到秦剑要开宗立派的消息,也不知源于何种力量的驱动,竟放弃了经营多年的紫竹林,来到此间,此刻转念再想,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
昌白鸿道:“玄鬼老兄,你看天边红霞隐现,今日定然又是个好天气,待忙完了正事,我们继续饮酒!”
“好!”
……
林边,秦剑刚刚落下,却发现,已有人捷足先登,比自己早来了一步。
那人身材魁梧,如若铁塔一般,正是昨日表现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
秦剑动作轻微,并未惊扰于他,而是立在一侧,观望了起来。
但见他沉腰立马,面向一株古树而立,双拳握紧,声声击在树干之上,每落下一拳,便听落叶素素作响。
他拳面已渗出血丝,却面不改色,只当感应不到痛楚一般。
秦剑心中赞叹了一声。
好一个汉子!
秦剑转而来到巨石跟前,单手在下方一托,将其托到了自己的肩上。
巨石的轰响惊动了那人,他回过头来,见是秦剑,忙拱手一拜,道:“宗主,弟子未发现你来,还请见谅。”
秦剑摆了摆手,道:“忙你的去,不用理我。”
那人一怔,旋即又立于树前,开始轰击树干。
秦剑修炼了一阵,忽有鬼兵来报:“主人,崔婉姑娘回来了。”
秦剑心中一喜,忙将巨石甩到一边,踏步而出。
二十天来,婉儿怕自己担心,时常派鬼兵回来禀报消息,最近的一次,已是两天前。秦剑没想到,婉儿会回来得如此突然。
焦急之下,秦剑一步百丈,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阁楼之间。
那汉子回头一望,恰望到秦剑飞掠而去的背影。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无尽的向往之色,面色也更加坚毅。怔了怔,他回过头去,开始了更为拼命的修炼。
秦剑回到八角阁楼,见陈武正立在厅中,忙问:“陈武,婉儿呢?”
陈武面露难色,别过头,叹了口气。
秦剑察觉有异,心下一沉,再问:“陈武,婉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武道:“主人,婉儿姑娘,找到她的父亲了。”
“哦,这不是好事吗?”
“可是——”陈武话锋一转,“找到时,她的父亲已是荒郊中的一堆白骨。”
闻言,秦剑心下立时一颤。
婉儿与父亲分别十几年,寻父之心从未泯灭,而父亲,亦是她走向强大的希望。没想到,寻了二十几天,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样的事实,她能接受吗?
秦剑心情有些沉重,问:“陈武,婉儿现在什么地方?”
“楼上。”
秦剑点了点头,踏着阶梯,来到了楼上。
二层的房间内,崔婉怔怔的望着窗外,眼角泪痕未干,看起来很是憔悴。
秦剑轻唤了一声:“婉儿。”
崔婉回过头来,笑了笑。
这个笑容,有些勉强。
秦剑来到她的身侧,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婉儿,还有我!”
崔婉抬起头,看着秦剑,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秦剑心中一痛,下意识地加大了手臂的力道。
崔婉被秦剑用力地拥进怀中,只觉一阵温暖,心底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个瞬间完全释放了出来,痛哭失声。
秦剑与崔婉相识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她痛哭。
这个坚强的女子,即便独自清冷的苦修,纵然面对骇人的天外巨掌,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却无助的像一个孩子。
秦剑心中一阵酸楚,抚着她的秀发,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过了许久,崔婉终于安静了下来,深深的偎依在秦剑的臂弯之中,面色归于了沉静。
秦剑道:“婉儿,你是在何处发现你父亲的?”
“蜀山后山,悬崖之下。”
“蜀山后山?”秦剑微微一怔。
秦剑初闻此噩耗时,还以为婉儿的父亲丧身于野兽口腹之中,可从他埋骨之地判断,葬身野兽口腹的论断,完全立不住脚。
蜀山三峰,安静宁和,不可能有任何食人野兽存在。
况且,婉儿的父亲乃是上山求道之人,没有理由进得了后山,更不可能跌下悬崖。
秦剑眉头微皱,问道:“婉儿,你怎么看?”
崔婉道:“我的父亲,一向喜好音律,此番若不是我发现了白骨下的一枚短笛,也不知那便是我的父亲。一定是有人杀了他,一定是!”
实际上,秦剑也是这般想。
可是,蜀山之上,谁会费尽心机的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秦剑思量很久,道:“婉儿,你可否将随父上山求道过程,与我讲述一遍?”
崔婉定了定心,陷入了回忆之中。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随父登山求道的场景,却历历在目。
记得当时,一个手持灵符的弟子探试了父亲之后,冷冷的说了三个字:“不合格。”
而当那弟子将灵符放在自己额上的时候,灵符骤然变得通红,只一瞬,便燃起火焰,化作了飞灰。
那弟子惊慌失措,忙将徐子涵找了来。
徐子涵看了自己一眼,一言不发,抢过自己,转头便走。
父亲不解其意,与他发生了争执。
那徐子涵只在父亲额上点了一下,便令父亲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目送自己远去。
眼见父亲逐渐远离身形,那一瞬间的惊恐,崔婉一生都记得。
没想到,那竟会是自己和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她面色哀然,缓缓将此事与秦剑讲述了一遍。
霎时,秦剑眼中如有精光绽放。
只一瞬,他便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蜀山身为四大正道仙派之一,门下弟子皆狂傲无比,更何况身为蜀山道宗一脉长老的徐子涵?
凡人与自己争执,此事在他看来,又怎能容忍?
徐子涵,又是你!
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不将你碎尸万段,我秦剑怎生为人。
崔婉抬起头,见秦剑面色坚毅,目光凛然,问道:“秦剑师兄,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秦剑抚了抚她的面庞,道:“婉儿,没事,这二十天来,你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待红日当空,我们便将你的父亲葬于林边,再种植垂柳,待过百年,便会有依依柳树为他遮风挡雨。”
“不!”崔婉道,“秦剑师兄,你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对不对?”
秦剑看着她坚定的面庞和闪烁不定的目光,心中十分不忍。
秦剑心中料定,婉儿冰雪聪明,定然也有所想。只是,她一直在蜀山之巅静心苦修,又受李云山的亲自教导,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死在了蜀山长老手中。
良久,秦剑一叹,道:“婉儿,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会有那么一天,我将那人的头颅提来,在你父亲的坟前祭奠。”
崔婉垂下头,黯然神伤,轻声道:“秦剑师兄,婉儿太弱了。我想变强,我、真的,想变强。”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开始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