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释重负
作者:黄红杏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87

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是在客栈时,她苦苦哀求不要服药,她是那样的虚弱,却又有着让人心焦的倔强,在那时,他知道他是无法做到不在乎她的。

泪水,在她眼角一点点地渗出,似把她心中的凄绝一并流淌,闪动着冷泠的微光,缓缓地顺着脸颊往下蜿蜒,滴落在她的衣襟,洇散于无形。

他不忍再看,转身想走出房门,却听她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世家子弟以为自己错信于人,身处险境,不知自处,却在关键时候明白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玄妙,最终得以脱险。我以为,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是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站住了脚步,背对着她,沉吟片刻,方道:“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这是我的过去。世家子弟,便是我。”

她抬起泪湿的眼帘,道:“所以,你背负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

他叹了口气,道:“正是。”

“所以,在所难免的,要牺牲一些人。譬如,我?”此时,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他只觉心头酸楚莫名,哑声道:“正是。”

她拭去了眼泪,咽了咽,点头道:“好,你放心。”

他却彻底地悬起了心来,侧一下头,眼角余光中看到她依然静坐在原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客厢。

接下来的辰光,他在淳于铎的东厢里度过,他与这位手拥强兵的鹘吉君王共商来日的部署与计策,但脑内却混乱一片,偶尔还会有所分神,每一个停顿的间隙,他都按捺不住地想起花如言,想起她的泪眼。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让他越思量越担心的,是她那一句“好,你放心。”

为何她会突然让他放心?放心她会依他所言?放心她会以先王后的模样出现在淳于铎面前?

这不正是他所愿吗?荆惟霖,你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心人,你没有心,又何必平白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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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婢女报给花如言已届酉时,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征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后,她一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结,双手往后一挼,上衣从肩头滑落,她感觉到遍身的微凉,却不再觉得惊惶。

荆惟霖从东厢离开,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客厢返回,路经宴客大厅,他不经意往内看去,看到里内已设下席桌,今晚,将是一个奢靡之夜。

他继续往前走去,步过小廊桥,前方便是客厢了,那当中的人儿,会否寻了机会,逃离而去?

如果是,他不会声张的,不会追,不再想,以后忘却了,他们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并不互相亏欠。

屋内的她,已然把那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穿在了身上。对镜自照,她高贵出尘,婉兮清扬。

一头青丝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顺着发丝,惊鹄积发髻,她是第一次梳,只希望如那画像中人的一样云髻动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到映照在门上的一个阴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有进内。

镜中的她面如芙蓉,清艳迷离。

“你们都喜欢谈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她手指灵动地挽起自己一束秀发,取金簪固定。

他在门外听到她的话,静默了片刻,才道:“只要你说,我都会答应。”

她道:“为我再吹奏一曲《别情》,可好?”

他没有迟疑,马上从腰间掏出了短笛,放在唇边,稍一沉气,便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她一壁抚顺发髻上的几丝碎发,一壁幽幽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谁。原来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细细听她说话,眉头紧蹙。

“怪只怪我,为何要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凄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依你所愿。因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辈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听到停顿,不等他说话,厉声道:“我没有让你停下!”

他心内波涛汹涌,一手放在门上,几欲推门进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举起笛子,继续吹奏起来。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

这时,门应声而开,装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于门前。

“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她随着他的笛声,轻吟浅唱。

他注视着她,自觉笛韵只是下意识地从唇下飘荡,他的心绪已是紊乱难平,教他,如何能一如当初之念,亲手把她奉给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边,步履优雅地踱出房门。

荆惟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摇头沉声道:“为什么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声重复道:“你应该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对着他,仰起头来,有胜利者的姿态:“为什么要逃呢?我逃走了,便无法做你的债主。看不到你的沮丧,看不到你后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荆惟霖扔下笛子,快步来到她身后,急切道:“好,我认输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宴厅在哪儿?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啊不,应该等宴开了以后,我再出现,这样才像是礼物。”

他拉过她的手臂,道:“够了,你回到房里去,把衣服换下来!”

花如言转身面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边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你闭嘴,我是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脸上写满了懊恼,“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记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她意图挣开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荆惟霖的妻子。”他执紧了她的手。

“不过是一个手段。”她狠狠地甩开他,“是一场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把她拥进怀中,“如言,我不想亏欠你一辈子,我不想后悔终生!”他更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她不再挣扎,整个儿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他双眼隐隐地泛红,只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渲泄。这一瞬间,他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