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冷肉
下乡之前,我是个沾不得肥肉的斋公,就是炒菜多放了点猪油我都能嗅出味,引起反胃。这个毛病下乡后不治而愈。这原因我想一方面是清苦的生活已刮干净肠胃的油水,生理机能在作本能的调整;另一方面也许还有心理的因素。
在我们茅屋西边大约50米处,有一个用棉秆和稻草扎的窝棚。我们从没靠近过它,初时以为是堆柴草,很久后才知道那是队里一个叫“叫化子”的地富子弟的栖身之所。他姓吴,年纪与我们相仿,上无老,下无小,中间无兄弟,只有一个填房的继母同他栖身一处。继母已是风烛残年,估计整天是躺在棚子里苟延残喘,不见天日的,因为我们从未见过真人。后来叫化子被大队派到湖北荆江分洪工地,长期服劳役去了(每个大队都有这样的任务)。这老妈子此后是怎么过的日子便不得而知。反正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世上有这么个人。直到有一天,队长派我们的工,埋死人,才知道那堆柴草似的窝棚里还住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现在已经死了,叫化子远在几百里外的水利工地没回。
我们拿着工具去到窝棚。队上的贫协主席吴伯斌在几位吴姓社员帮助下正在用一床芦席捆尸体。捆好后,那几个社员就走了,只留下伯斌佼(当地称叔为佼)在张罗。
我们的任务是在村头靠仓库的棉花地边挖个坑,再把尸体抬到坑边,然后用绳子把尸体缓缓放进坑,再铲土掩埋。从始至终干这事的就是伯斌佼和我们四个知青。队里把这个活派给我们,我以为这是他们觉得死人的场面太凄凉,他们下不得手;我们平时一副久惯江湖的好汉模样,干这个合适,所以叫我们干。
我们的确也不想让人轻视了,抖擞精神,装得不在乎。可那土“沙沙沙”地往芦席上掀时,我心里却极不是味。这具尸体穿的是一身破烂单薄的黑衣,赤脚套的是伯斌佼送来的明显有些大的旧布鞋,芦席用草绳捆绑,一寸木板也没有。那已是时值秋冬的阴冷天。她躺在潮湿冰冷的泥土中。呜呼,天人合一。跟我们以往干活打打闹闹不同,四个人一句话没说,默默掀土,直到平地冒出个小土堆,伯斌佼才说没事了。嘱咐我们晚上不要做饭,到他屋里去。我们赶快离开这不祥之地。远远看到伯斌佼烧了几张纸,坟头飘出一缕轻烟。
我们是有请必去,好像端午以后,我们肚子里就再也没有进过荤腥了,连油盐都少有沾。点灯时分,伯斌佼果然又来叫我们。
桌上摆了几碗小菜和一大盘切成巴掌大的回锅肉,所有的饭菜没有一丝热气,几碗酒也筛好在那里。看来摆了有一阵,已经祭祀过先人。这就是死了人,所谓吃冷猪肉了。等我们坐好后,伯斌佼说,叫化子回不来,这顿饭是他替叫化子请我们的;老妈子成分是高些,可日子也苦,老妈子在队上没其他的人,死了没得人埋;你们青年是**派来的,觉悟高,不信迷信,阳气也旺,没得忌讳。┉┉。
伯斌佼几句话,让我们又想起了自己有过的形象。虽不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英雄海量,至少伯斌佼夹到我碗里这块肉是决不能退还到盘子里去了,悄悄扔到桌子底下更不能干。我把脖子一硬,吞了下去。赶快喝酒抽烟压油腻。我这辈子第一块肥肉就是这样吃下去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伯斌佼虽说是叫花子家隔了几层的宗亲,但更是在他家打过工的佃户,自然是苦大仇深,不然也当不成贫协主席。他为这个地主婆张罗这场谁也不想沾边的丧事,有点匪夷所思。埋地主婆肯定不是贫协主席的本职工作。今天看来,能够解释得通的说法,与其说是职责所系,不如说是念旧情,现在称之为人性。毕竟在他家打工一场。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都是半夜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