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的气息飘进了窗格子，混合着血腥味、马的尿臊味，一股脑地钻入了牛富的鼻孔里。

他疲惫地躺在安乐椅上，眼睛斜眯着，看着窗格子上那一张微微摇曳的蛛网。

一只黑色的小蜘蛛静静地守候在网中央，祈祷着黑夜快快到来，只要屋里的灯光亮起，就是吃晚餐的时候了。

卸去身上的重甲，牛富觉得全身发软，径自钻入卧房，躺在安乐椅上，晃来晃去，不知不觉竟然睡了一觉，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外的天空只剩下了最后一抹晚霞。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连那只小蜘蛛都不如，困守愁城，眼看着敌人越来越强大，自己这边人越来越少，今天要不是那个神秘的老和尚出面，自己的脑袋可能都已经被砸为齑粉。

他长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使劲挤了挤眼皮，几滴眼液被挤了出来，滋润着疼痛红肿的眼球。

他端起案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凉茶，咕噜咕噜漱了漱口，正要咽下喉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了进来。

“老爷，别喝凉的，奴家为你熬了绿豆羹！”

牛富一听到那声音，心神俱爽，噗地一声，把茶水喷在地上，叫道：“我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快拿来！”

碎花织锦的红色门帘被一只纤纤小手掀开，指甲上五点猩红，手腕套着米黄色的玉镯，一晃一晃地闪着零星的光。

一张木托盘探了出来，上面放着一个双耳粗瓷大碗，腾腾地冒着热气。

随即是黄色的裙摆飘了进来，裙摆下露出了玲珑的弯头短靴。

在挺拔的胸部凸现出来之后，一张清瘦的少妇脸庞闪现在牛富的眼前。

那最后一抹暮光弱弱地印在那张脸上，细目含情，红唇带笑。牛富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就是牛富新纳的小妾，春娘。

她本是个走南闯北的街头艺人，上月初她和舅舅流落到樊城，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幸而牛富撞见，进而一见倾心，纳为小妾。

而她舅舅胡右木竟还颇有几分功夫，在这战乱频仍、缺兵少将的边陲，他很快就被提拔为了副将。

春娘身上是一件绣有点点蓝白花的黄裙，束裙的丝带垂得很长，编着一串兰花结。

她捧着木盘，笑吟吟地走向牛富，头上挽着小盘髻，左右两侧插着蝴蝶形的簪钗，坠珠乱晃。

到了牛富跟前，她双膝跪地，正好和半躺着的牛富一般高矮，托盘就举到了他的胸前。

瓷碗冒出的热汽几乎把牛富的脸盖住。

“老爷请享用。奴婢特意选用最上等的绿豆，再加莲子银耳甘草和冰糖混着熬煮的，祛邪降火，对于脾胃大有裨益。”

牛富展动鼻翼，使劲吸了吸，“很好！”端起瓷碗，也不顾烫，也不用羹匙，张开干裂的大嘴，几口就灌进肚里，觉得全身如沐温泉，每一丝酸痛的肌肉放松下来，疲惫焦虑一扫而空。

他打了个饱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碗放在托盘上，发现春娘还跪在面前，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你看什么？”

他呵呵一笑，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春娘*冰凉的脸庞上拂了拂。

那双黑眸忽然波光闪动，微红起来。

“怎么了？”

牛富慌了手脚，坐起来接过春娘手中的托盘扔在案几上，抱拥她入怀，怒道：“谁欺负你了？是不是――”

春娘扑哧一笑，身子撒娇般地扭动了几下，“大姐可没有欺负过奴婢，你不要乱冤枉人家。”

“那你怎么哭了？难道舅舅出事了？是了，他离开樊城半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舅舅他去房州和均州求救兵，不等到明天，怎么会回得来？而且他武功高强，谁又拦得住他？”

“那你――哎呀，不猜了，不猜了！”

牛富一介粗人，实在难以理解女人的心思，放开对方，又靠在了椅背上。

春娘伸出小手，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指尖一用力，竟然拔下了一根头发，递给了牛富。

暮光上斜，照着挂在墙壁上的甲衣，甲片反射微弱的霞光，凭借着那几点光斑，牛富发现捏在春娘手指间的竟然是一根白发。

他一愣，摸着自己的头发，“我头发白了吗？我有白头发了？”

春娘的眼睛更红了，有些哽咽，“上月老爷还满头黑发，此刻却已经星白……老爷守这樊城，真是太辛苦啦……奴婢因此忍不住想流泪……如果老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樊城一破，蒙古人冲进来，我等岂能苟全……”

牛富哈哈狂笑，腾地跳了起来，拍着案几叫道：“有我牛富在，樊城就在！就算流尽樊城五万户百姓的鲜血，就算把这里变成一座修罗鬼域，那些狗鞑虏，休想碰我女人一根毫毛！”

“阿弥陀佛，将军杀气好重。”

一个苍老的叹息从窗外传进来，透露着无限的悲悯。

春娘身子一颤，手指间的那根白发晃晃悠悠地飘落，仿佛她的心一样，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