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铁肩”二字，谭灵霜先是怔了怔，然后脸上的血液被什么吸干，变得惨白，呼吸也粗重起来，心脏怦怦地急速跳动着，那敲战鼓般的节奏甚至传到了王昱身上，引得他的心也乱跳起来，他立刻从哀恸双侠的情绪中回转过来。

“姑姑――”

他唤了一声。

谭灵霜似乎并没有听见，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发了疯般狂笑起来，叫道：“好，他来得好，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样！”

王昱心头重重地叹息一声，替她难过，如果小道姑铁月心也跟着来了，谭灵霜将如何面对？由此可见，自己和她的处境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身背杀害双侠的罪名，逃到哪里都会被群起而攻之！而谭灵霜则会被揭开还在滴血的伤疤，体验着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自己怎么就成了凶手了呢？双侠武功如此超强，又怎么会死？

他回想起了在那小山丘上见到双侠的情形，他们的确受了重伤，看情形，怎么像是……他心头一惊，难道是中了白龙的独门真气？他又联想起在水底行功的白龙，那是在疗伤吧……随即一张笑眯眯的脸出现在面前，当时在双侠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和尚，他是否也有嫌疑？

王昱一时间思绪万千，呆呆地发愣，而谭灵霜则咬牙冷笑。青步虚等人以为他们一个已经吓得傻了，一个处于半疯状态，也不去管他们了，因为肉香越来越浓郁。

几人围坐在火灶旁，端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粗瓷土碗，以树枝为箸，稀里哗啦地喝着鸡汤，啃着鸡肉。

铁锅里的汤滚滚地翻腾着，产生了大量的蒸汽，和灶里冒出的炊烟混合在一起，弥漫腾涌开来，仿佛一层白纱，裹住了他们六个人的脸和身子。

偶尔几道寒光从汽雾中闪过，那是各位武林高手纷纷拔出长剑，插入锅中捞肉时剑身上发出的光。

几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招式，“蛟龙入海”。当然，根据眼力和功力的高下，所得则大小肥瘦不一。

只听得闻道一浓厚的鼻音低低响起：“天鸠道长，那女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呜，……”

“道长？”

天鸠道长嘴里还塞了一块肉，说话含混不清，“唉，等铁肩来了再说……”

叮当，两柄长剑撞在了一起。

“是谁？”

韩寒山质问。

“我。”

那是青步虚苍老的声音。

“嘻嘻，青道长好剑法！”

不知韩寒山这话是奉承还是挖苦，青步虚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见寒光又一闪，然后有人长吁一声：“诸位，没有肉啦，喝汤吧！”

人影一晃，德兴大师从烟雾中钻了出来，他端着一个空碗，走到殿门口，望着院墙外面的树林，听着雨声中夹杂着的鸟叫，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捕几只鸟来吃也不错……”

他光光的脑袋一转，瞥向了王昱和谭灵霜。正好发现王昱正垂头弯腰，试图用嘴巴从怀里掏着什么，察觉到了德兴的眼神，赶紧装作睡觉的样子。

德兴眼珠一转，微笑着走了过去，然后蹲下身子，目光柔和地看着王昱，“阿弥陀佛，施主，我来帮你――”他探出白胖的手指，往王昱的怀里掏去。

王昱骤然惊醒，喝道：“贼僧――你――”德兴另一只手则点中了他的哑穴。他手腕一翻，掏出了一个锦囊。

“哦，这是什么？”

他一边解开锦囊，一边偷偷看着王昱的脸色。王昱见他掏出的是锦囊，反倒没有了惊慌之意，似乎暗暗松了口气似的。

待抖落出一尊双面玉像，却轮到德兴的脸色变了，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婆娑，目光惊疑不定，忽然回首叫道：“书生，过来认几个字。”

韩寒山从蒸汽中穿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碗汤，边走边喝。德兴把玉像拿给他看，“这上面刻的什么字？”

韩寒山看着那羊脂白玉，眼珠子几乎要鼓了出来，他虽长于江南世家，但如此纤尘不染、洁白无暇的美玉还从未见过，啧啧地称奇，然后眯缝着发光的眼睛，辨认那十几个阴文篆字。

“清净……步，哦，应该是矛，嗯，清净矛明，大力什么慧……”

韩寒山正在那儿费力地辨识，谭灵霜冷笑一声，高声叫道：“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嘿嘿，奸佞小人岂能辨识我大光明尊者的圣言！”

谭灵霜这一念，把烟雾里面的另外四个人也给引了出来，有人惊呼起来：“魔教！”

闻道一和青步虚手持滴着汤水的长剑，如临大敌。杨霜不过三十来岁，没有见识过魔教当年的鼎盛，所以神态依然镇定。

天鸠不动声色，严肃的脸上依稀带着憎恶，目光灼灼地看着韩寒山手中的那尊双面玉像。

“魔教！果真是魔教的东西！”

德兴大师脸色惨变，手一松，那只空碗摔在了地上，却没有摔碎，只缺了一块。

韩寒山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好烫手，想要扔给德兴大师，德兴拾起了破碗，倒退数步，已经站到了大殿门口。

一只干枯的手伸了出来，“给我看看。”原来是天鸠。韩寒山松了口气，丢给了对方，避瘟神一样闪到杨霜旁边去了。

天鸠把那玉像拿在手上，三角眼定定地看着，又翻看着底座的刻字，久久地吐出一口气，“这是魔教教主的信物！”他又看了谭灵霜一眼。

德兴喃喃地道：“谭天宇，是谭天宇吗……”

闻道一朝门外看了看，紧张地干笑了一声，“那魔头早就在烈火中灰飞烟灭，化为碧血，你们怕他何来？”

青步虚长剑一挥，指着王昱和谭灵霜，喝道：“难道这对狗男女是魔教妖人！”他剑身上的汤汁溅了王昱一脸，王昱闭目无言。

谭灵霜冷笑道：“到底谁是妖，谁是魔，二十年前就已经有了定论啦！”

除了杨霜，其余五人的目光都一闪，齐刷刷地射向了谭灵霜。

谭灵霜哈了一声，目光仇恨地回望着他们，尖声道：“二十年前你们五个人都到过圣明宫，是不是！”

哗啦，一块泥巴被雨水浸得久了，从壁上掉了下来，惊得众人身子一颤，杨霜还啊了一声，大家回首观望，然后吁了口气，又齐齐地转了回来。

德兴大师手里举起了铁木鱼，朝着谭灵霜慢慢走了过去，脸上闪现着凛然的神情，“佛祖慈悲，让我结果你这个魔教余孽，早日步入轮回，脱离苦海！”

谭灵霜朝他啐了一口轻蔑的唾沫，骂道：“假仁假义的秃驴！”

这一次青步虚和闻道一没有阻拦，倒是天鸠把德兴大师叫住。

“这个女人不能杀！”

“天鸠老道，你这话怎讲？”

德兴的铁木鱼已经高高举在头顶上，右脚跨前，左脚脚跟踮起，姿态决绝而英伟。

天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揉搓着手中的玉像，嘿嘿地道：“我也就不再隐瞒了，这女人就是魔教大公主谭灵霜――也就是铁肩的――”他突然顿住，改口道，“也就是铁肩一直要找的魔教余孽，还是等他来了再说！”

当年铁肩骗得谭灵霜的信任，与她结为夫妇然后夺得“星移真人”那件事极为机密，甚至天师道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清楚，因此天鸠硬生生把那秘密吞了回去。

“魔教大公主！”

“谭天宇的女儿？”

青步虚等人的表情是既震惊又不信，但天鸠道长如此身份绝不可能撒谎，再加上有魔教教主的信物，那这个有些疯癫的女人十之*就是魔教公主了。

杨霜左右晃动着脑袋，让披散着的长发波浪般摆动，现出一张方脸来，由于脸上涂的铅粉被雨水冲去，还没有补妆，脸色显得发黄，她鄙夷地看着谭灵霜，“这也算公主吗？”

韩寒山把嘴巴凑到她耳朵边，轻声道：“你才是――”

杨霜细长的眼睛斜瞟了他一眼，“我是岛主，哪里是什么公主？”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意。

这边德兴大师已经收回了铁木鱼，目放精光，若有所思，“据说历代魔教教主的坟墓里面还藏着许多武功秘笈和珍宝――嗯，是了，这个女子一定得留下来拷问――”

闻道一看着青步虚，“师兄，怎么办？”

青步虚目光森寒地看着谭灵霜桀骜不逊的脸，“等铁肩来――”

闻道一吐了口气，轻轻地道：“恐怕铁肩师兄也做不了主了吧……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得不告知师祖……”

青步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是六人又坐回了灶旁，继续吃喝。

德兴走在最后，待要到灶旁时，猛然转身朝王昱看去，但见对方脸色一喜，还不自觉地往怀里看了看，似乎对失去那块玉像并没有太大的悲痛。

德兴一步就纵到了王昱跟前，喝道：“魔教妖人，你还藏着什么东西？”以迅雷之势撕开王昱的胸襟。

王昱面色大变，身体左右晃动，苦于哑穴被封，不能大声呼喊，急得满脸的伤疤涨得通红。

谭灵霜扭过脸来叫道：“贼秃，快放手！”

她的叫声又把其他人吸引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德兴的一举一动，既幸灾乐祸，又有些鄙薄。

德兴心中更不怀疑，查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稍一沉吟，手指便往王昱的腰带内侧摸去。

王昱闷哼一声，额头突然对着德兴的光脑袋一撞，德兴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抱着头跌倒在地，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王昱的额头也高高肿，血丝浸了出来。

韩寒山跳过来给了王昱一记耳光，手指一扯，扯断了他的腰带，一朵干枯扁平的蘑菇掉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

韩寒山眼睛一亮，拾起了蘑菇干，仔细打量着。

德兴顾不得头破血流了，跳起身来就凑近他旁边，瞪大眼珠子看着那毫不起眼的东西，面上还挂着几滴血珠，浑不在意。

天鸠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摸着胡须，“这东西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魔教圣药――”

谭灵霜变色骂道：“快些还我‘生灵宝菇’！”

此语一出，除了杨霜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贪婪之色，仿佛韩寒山手中的那朵干蘑菇是天下最美味可口的食物，垂涎欲滴。

杨霜撇了撇嘴，“‘生灵宝菇’又是个什么东西？”

闻道一的鼻音更浓厚了，“据说可以增强功力，祛除百毒，延年益寿，乃魔教专供教主服食的圣药。既然魔教教主的信物都已经出现，看来这‘生灵宝菇’也错不了！”

杨霜哦了一声，开始对那干瘪丑陋的蘑菇产生了兴趣，喃喃道：“不知可不可以养颜回春……”。

德兴用手巾擦干血迹，包好了头，见王昱身子在不断地扭动，张着嘴巴??作声，便解开了他的哑穴，也不对他发怒，嘻嘻笑道：“跛子，你意图吃下这等灵药，想逃跑是不是？”

王昱吐了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了笑意，沙哑着嗓子叫道：“此乃剧毒蘑菇，你们最好把它扔入锅中熬汤，每人一碗，保管七窍流血，死得无比痛快！”

天鸠不禁笑了起来，“那我们把这剧毒之物给你吃好不好？”

王昱叹道：“老夫现在生不如死，正想如此！”说完，竟然张开了嘴巴，示意他们把那蘑菇扔进来。

众人哈哈大笑，不再理他，转身回到灶旁。韩寒山闻了闻散发着香气的“生灵宝菇”，然后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把它扔入了沸汤中。德兴自告奋勇去外面打了几只野鸟回来，拔毛破肚后抛进锅一起熬煮。

随着火势的加大，汽雾又形成了一道烟瘴，把六人罩入其中。他们仿佛是六个淡淡的幽灵，飘渺虚幻，如在梦中。

王昱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变得深邃，用后脑勺轻轻碰了碰谭灵霜。谭灵霜也用后脑勺碰了碰他，两人都松了口气。

此时，庙外的雨声竟然大了起来，密珠般打在树叶上，落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响声大作。

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