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成步行至牛皋的伤所,同样是一处别院,与李凌成与岳飞的那处相比,便少了些雅致,多了无数杂乱。这是李凌成第二次来,第一次见牛皋还是四天前,那时候他“恰巧”熟睡中,面无血色,李凌成站在床边看了一会便离去了。
牛皋显然还未睡,屋内灯火明亮,不时传来哄笑声和牛皋爽朗的大嗓门。行至门前,正见牛皋对伺候他的小厮大讲自己如何大战张超,怡然不惧,说的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屋内的两人,一个讲的动情,另一个听得专心,连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前,都浑然不觉。
小厮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牛皋,不时由衷于心的赞叹,“牛大爷好厉害哦!”把牛爷爷乐得哈哈大笑,将黑脸凑近小厮,压低声音道:“不是跟你吹,我那时候当强盗时,就如何如何……”,小厮一听说牛皋当过强盗,那张黑脸又贴自己那么近,一双牛眼在黑夜里忽闪忽闪,险些没吓得跌下板凳,一张脸顿时雪白,牛皋“嘿嘿”一笑,也意识到说过头了,连忙解释,可气氛全坏了。
李凌成“噗嗤”一笑,跨入门槛,笑道:“这么晚还没睡。”
小厮顿时像得了救星,慌忙起身道:“我去打水,伺候牛大爷洗脚。”飞也似地逃出去了。
见李凌成到来,牛皋脸上的歉意和笑容全都僵住了,定格了数秒才慢慢放下了所有表情,让李凌成顿时觉得讪讪的,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滞凝。
李凌成长吁一口气,尽量温和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牛皋看着跳动的豆粒灯火,过了数秒深吸一口气,从鼻子叹出,随意道:“就这吧,死不了。”
李凌成一窒,苦笑一声,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如此形同陌路,还是让他怅然若失,不尴不尬的掩饰了几句,他起身想去拍牛皋的肩,告诉他“不管怎样,我都拿你当兄弟,若是有一天,我可以将心挖出来给你看。”可是话还未出口,他的手刚伸出,便见牛皋肩一缩,下意识的躲避,李凌成从他的眼中清晰的捕捉到一丝畏惧。
“唉……”长叹一口气,步出了小院,看着天上的明月,质问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如此选择?
这些日子李凌成几乎将所有精力全思虑着和陶俊的博弈,从未冷静的思考这个问题。一旦冷静下来,让他顿时冷汗浃背,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心。他是一个外来者,从未将自己亲身融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听过的、未听说的,全如书本上的字。置身其中,就如“读史书为古人担忧”般可笑,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后,不过是书本上的寥寥数笔。
可,就在牛皋的眼神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可悲、可笑,不管是名如岳飞,还是渺小如曾广伟,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他们原有的轨迹,岳飞未必是岳飞,曾广伟也未必没有名气,只要自己活着,就会不断改变着整个世界,谁能有权决定他人的生死。
扪心自问,乱世将至,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选择前程还是选择兄弟,漫说自己未必还能有领兵的机会,就算有,金兵可不比乱匪,金兵的素质比大宋最精良的西北军还要优良的多,即使每一个兄弟都能换一场胜利,自己有多少兄弟,就算连自己都搭进去了,能改变势力格局,能改变历史吗?抗金中,是岳飞、牛皋、张显重要,还是几百个民勇重要。
在迷茫中,李凌成步入了张显所居。张显是相州城破的第二天,在一处破齐的小屋内被发现的,当时他浑身二十多处伤,最深、最长的一处在后背,显是在逃亡中被人一刀劈中,伤口长达一尺,皮肉两分,清晰的看见肩胛骨和脊椎。
当时张显气若游丝,浑身高热,命悬一线,大夫看了之后直摇头,李凌成拔出断水剑,架在那个老头的脖子上,大吼“他若是不活,你也得死!”老头惊骇的浑身乱颤,抖动的胡子刚碰着剑刃便飘落地上,结果可想而知,“一定全力,老夫一定全力而为……”
张显只昏迷了一天就醒了,老头激动的感谢上苍,光是“奇迹”二字就说了十多遍,汤怀当场就抱住老头,要亲吻老头的脸……
“你来了。”张显侧卧在塌上,屋内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小厮正皱眉帮他揭背上的布,白布已经完全变成深红,在小厮的手下,一点一点的从张显的背上剥离。
“我来吧。”李凌成洗净了手,绕到张显的背后,那一条长长的刀痕上铺满了药粉,依旧骇人眼目。
“不用了,他已经练熟了,若是换了你,我又要多遭罪。”汗不断从张显的额上滴下,但他的语气却是轻松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小厮将“血布”完全剥下时,长长的吁了一口,这样的工作每天都得两次,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场痛苦的磨砺,前两次时,揭下的布上面甚至还粘着肉,多加了药才好些。还是张大爷不断鼓励自己,才能用颤抖的手,一点点的去揭,这位张大爷真的不怕痛吗?在揭布时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全是汗,可他真的一声也没吭。真是一位好汉,能伺候这样一位好汉,何尝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的一种荣耀。
李凌成一言不发,将小厮推开,惊骇中的小厮看了看张显,后者点了点头。李凌成一点点的将磨细的药粉均匀的洒在伤口上,控制不住手在颤抖,浪费了好多。
张显淡淡道:“朝廷的公文下来了吗?”语气平淡得像是晒太阳时聊家常。
“什么公文?”李凌成脑袋还未清醒,声带哽咽。
“赦免我们无罪的公文。”张显这次的语气带着一丝激动。
“哦,下来了,在这。”李凌成让小厮从自己怀里将公文掏出,让其递给张显。
张显接过只看了一眼,浑身便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了公文上,怕弄湿了,又连忙拿开,隔着远远的,不断重复看着。
“好了。”为张显包上了新的布,李凌成洗净了手,站在张显的身前。
“收好了,你回去吧,我也乏了。”张显将公文递给了李凌成,闭上了神光湛湛的眼眸。
李凌成将公文收好,站在张显的床前,默默的看了一炷香时间,才走了出去。张显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额骨高高耸起,原本就话少的他,更少了,眸子却更亮。不睁开眼时,平淡的像是路人甲,再没有了以往的锐气逼人。除了他的一身伤外,谁也不知道他在相州经历了什么,但李凌成隐隐觉得,匪军的内乱和他不无关系。他为何要留在相州,势单力孤的他,为何不是躲起来等着营救,而是主动袭击陶俊。张显既然不说,李凌成也不想从投降的反贼嘴里挖掘,就让一切都留在张显的心里吧。
“公子,你回来啦!”李凌成刚走到自己的所居,便听见琳儿甜媚的声音,抬头一看,便见琳儿惊喜的站在屋内,一袭红粉,就像成熟的蜜桃般诱人。
自从那天的事后,李凌成还是第一次涉足这里,若是平时他或还有性情赏阅一番,但此刻他只想倒头就睡。
看着李凌成木讷的表情,琳儿有一丝不悦,撅着小嘴嗔道:“这么多天没声音,一回来话也不说,像是人家欠你钱一般。”
李凌成看也不看,径直走向床,“砰”的一声,倒在了一片柔软中,蹬掉了鞋袜便要往被子里钻。
“哎吆……脏死了,快起来,快起来洗洗再睡!”琳儿拉着李凌成的手,想要将他拉起来,表情愠怒的像是居家的小媳妇,那里有侍女的模样。
“你让我睡吧,累死了。”李凌成被琳儿拉的坐在床上,脑袋昏昏,只想立刻就睡,“哦,你干什么!”声调陡然提高八倍。
琳儿见李凌成昏昏欲睡,怕自己出去后他脏兮兮的钻进被子,使劲的掐了一下李凌成的耳朵,怕其发怒,立马跃到一边,还是不放心,临了又吩咐一声,“你不许睡哦,我去给你打水。”一抹粉红的淡痕从房内消散。
等她端着一盆热水,刚走到房门口时,那屋内传来了细微的呼噜声,“哼!”琳儿重重的一跺脚,盆内的水溅出数滴,将丝质的粉红长衫湿在如玉的肌肤上,像是数夺盛开的桃花,红的妖艳。
琳儿为李凌成脱下长衫,挤干了擦脸布上的水,为其小心的擦拭着,一边擦,一边甜甜的笑,心不在焉,连顺序弄倒了也浑然不觉,明明是先擦了脚后擦了脸,琳儿吐了吐香舌,“反正他睡的跟猪一样,也不会知道,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