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粗掌漏沙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90

时值清早五鼓,狄公一行昨夜才到开阳,已是日夜兼程,人困马乏。这才歇了几个时辰,一大早狄公就被探报叫醒,这是他下的命令,只要是息烽来的消息,任何时候都要立即报给他。

狄公只穿了身白棉布的宽衣,外面披着深紫色的便袍,坐在灯前看着急报,徐徐点了点头,杨益远真的在息烽囤积了大量的兵器和粮草,兵器的数量之多早已远远逾制。临离开赫章前,狄公故意放出风去,让杨益远以为他要暗查息烽附近的修文,逼得杨益远不得不下定决心将逾制的兵器转运他处,这才被狄公派去的沈韬肖豹侦得端倪,送了急报过来。如今查出了杨益远的这个罪证,不怕他不老老实实地听命。

只是自从元芳走后,惹得叶承公大怒,痛骂李元芳临阵脱逃,狄公协同串谋,当日若不是狄公拖住叶承公,元芳也确实走不了。

狄公向叶承公申明利害,将钦差明旨放于桌上,只道平乱之后自会去向皇帝陈明、请罪。争执一番,叶承公也没有办法,正值用人之际,何况皇帝确实计高一筹,早已为他备下监军印,只要李元芳与狄仁杰有重大变化,即由他宣旨担任监军,权职在狄仁杰之上,实领平叛之军。

如今狄公有了消息,便请叶承公共同商议。叶承公也非糊涂昏庸之辈,虽然对狄公有意见,却是公私分明,当即决定提审杨益远。

此时杨益远却在苍山的卧房中。连着三天的昼夜奔波,苍山重伤的身体经不住这般辛苦,创伤连续崩裂,又加上内毒攻心,已是昏迷了一天一夜,命在旦夕。这外伤是拜杨益远所赐,内毒却是因他始终倔强,没有喊过一声,积火成毒,杨益远如何不明白?看见阿扣拦着自己的座车,止不住地抽泣,一声声“哥哥”叫得撕心裂肺,杨益远只是铁青了脸,冷冷地迸出几个字“他不能停,必须跟着我”。看见阿扣抬起的泪眼中闪现出的恨意和绝望,杨益远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结冰的声音干脆甩出一个字“滚!”。

可谁知才到了开阳,杨益远忙着安顿好了所有人,带着一身的疲惫,连自己的房门都没有进,在夜色中径直来到苍山的房间。郎中已在摇头,只道若能挺过今晚都是奇事。

杨益远就坐在床头抱了苍山一夜。他将上衣脱下,披在身上,用自己厚实的胸膛暖着苍山的背心,他似乎听见了苍山的心跳,又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山中的夜,静谧得只有天籁之音。月亮清亮得象受过泉水的涤荡,那么明亮得挂在中天。没人知道那一夜杨益远是怎么过来的,他都在想着什么?

许久以后,一次阿扣看着杨益远心情还好,试探着问他这个自己想了很久的问题:他到底是对这个人恨之入骨,还是爱之若深?杨益远转过了脸去,踱步到窗前,站了许久,才缓缓地仿佛自言自语:“有的人,你和他已经认识了这么久,不管怎样,恩怨都已难偿。”

当清晨露出第一线曙光,蜡烛燃尽了,火焰奋力发出它最后的光,努力地飘摇了几下便熄灭于无声。杨益远心里一抖,立刻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伸手去摸苍山的脸,虽然手掌因常常握弓而粗糙,但还是分明触到两道干涩的痕迹,是。。。他流过的泪?

万般滋味一下涌上心头,从未有过的脆弱袭击着杨益远的内心。幸好是清晨,没有人会看见他这个雄踞南方、威名赫赫的司主一时间的最苍凉和最无助。

杨益远用他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抹去了那两道痕迹,苍山醒了过来,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声音在风中几乎立刻湮灭于无形,却让杨益远的手停在空中抖动,不敢再落下,他怕苍山感知到他那不争气的颤抖,他怕这会成为苍山抓住的他的把柄,杨益远很清楚苍山是多厉害的人,作为助手,他是极得力的助手,但若是敌人,他也是杨益远不得不敬重的敌人,每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这一夜就到此为止了,夜让人动情、念旧,但终究要过去,杨益远告诉自己,他只是要他活下来,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把郎中叫来!”杨益远冲着门外喊,本以为声音会惊人地撕破这寂静,谁知听起来却是沙哑又干裂,连杨益远都分辨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端起茶碗来,本想润一下喉,可竟不自主地去看苍山,见他嘴唇边火烧火燎的溃烂,杨益远端着碗竟送到他嘴边。苍山慢慢地别转了脸,拒绝喝,明明已经很干渴,但他也听到了方才那沙哑的声音,他喝不下这水,杨益远不喝他也不喝。不争气的泪拼命要往上涌。苍山尽量将头低下,没有力气咬牙,但就是不准这泪流出来,他也不能越过这层距离。

不再是主仆,也做不了朋友,却又不是简单的敌人,苍山和杨益远都分的很清楚,他们目的不同,随时可能合作,也随时可能翻脸,互敬互重罢了,带着这份敬重可以保护对方,也可以手刃对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要情况确实紧急、有足够必要。至于会不会带着至痛和噩梦度过后半生,没有人会去考虑,这就是他们选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