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程凌在那里陈述心迹，林安然没有贸然的开口，只是轻轻用手里的杯盖拨弄着茶盏里的白沫。
那边程凌继续说道：“小弟化名潜居幽燕，平日于一蒙人王府做汉人西席，也是得以观望蒙人贵胄。诚然蒙人兴起不过百年，却是另有一般英武气象。临安城诸公只知诗赋，贪欢买醉，幽燕蒙人却是纵马横弓，志在疆野。纵是少年，也是以弓马较技为乐，以从军征伐为荣。再观南朝，文人疲弱，武人粗旷，只知行权结党，攀附贵相，转而横行凌下，贪敝不堪！小弟度之，不出五年，江南之地必能并入大统。今日若无金刚乘，时局真可异也！我知江南诸公辱我骂我，怎知我心曲直！若是为宋壮节，或是遁隐山林，诚为壮举，却非丈夫立世之道。国亡有民，诸公欲全一人之名，而置生养之宋民于不顾。为保江南千万宋民，程某出仕北国，纵是万般凌辱，我心不屈！”
程凌愤愤然把话说话，反而是颓废的长叹了一口气，软到在椅背上。
下面的林安然却是把手里正在玩弄的茶盏放下来，抬手躬了一下。不过他刚要开口说话，程凌就举手摇晃了一下，示意他继续听自己说：“蒙人定国内民为四等，自居第一等。女真、契丹、西域回回为第二。北地汉人为第三。江南汉人为第四。蒙人国策如此，北地汉人还有汉军世侯、金国文僚出面料理，我江南千万宋民却无一人可为之在蒙人朝中言说。就是程某出仕，也不过一落落小官。前时，我与一回回就江南对策争论，纵是我胜，反为其辱。本当出为山东州县牧民官，江南异常，某也为蒙人大帅征调于此。林兄，真当程某厚颜无耻，以宋臣而充北国使节？！”
这一次，程凌却是说的自己眼睛先湿了起来，最后不得不举起衣袖遮掩着清理一下才安定心神，从容端坐起来。
林安然把手里的茶喝完，只是看着程凌背后的背山墙和墙上的那副中堂，等到程凌整理好心情以后，才开口说道：“程兄之义，小弟知之。今日小弟登门，不过为国师、为程家转交数般礼物，程兄当坦然处之。小弟也是为青龙寺征调，不日即将出海南下，今日恐是林某与程兄最后一面。今日小弟也有一不请之情，望程兄能助我。我族中有一族叔，前在临安任一低品小官，今日已在北地。其年已五十，我等为子侄者不能不忧。若是能赎回，奉养天年，还望程兄从中周旋。此为五十两金叶、两百两白银，望程兄代为递交族叔，使其能在北地从容些，也让我等能尽绵薄孝心！”
说完，站在林安然身后的两个仆人就把手里捧着的木盘上面的红绸揭了下来。木盘上面整齐的码放着五十片金叶子和四十锭白银。然后两个仆人就把木盘恭敬的放到对面的木案上。
不过大堂上的宾主二人却没有看那些金银，都是在那里琢磨着彼此话语里面潜含的意思。现在毕竟有一个蒙古人在山墙后面旁听，两个人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话说透，也就只能从刚刚的交谈中揣测彼此的意思了。
又一轮茶水喝完，程凌突然不说自己正事，反而借着旁边的小正太林深河不停的提问一些福建的小事。一个个典故扯开来，一个个过去的福建路出身的名人被说起，最后甚至是互相交换起最近填写的各种诗词来。
一阵阵的玄虚，只听的北山墙后面的那个蒙古副使头昏脑胀。本来想是离开让自己清净一下，但是又怕大堂上的两个人背着自己私底下勾结起来，最后只能强忍着脾气坐在那里。
不过大堂上面第三轮茶水上来以后，宾主就自动的停了下来。等到喝完这一道茶水，林安然也带着林深河起身告辞了。
等到程凌把林安然一行人送出临时使馆，回到大堂上，那个蒙古副使已经坐在主位上面，在那里仔细的看着那些礼物。后面那些已经安置下来的蒙古使节，也披着袍子聚到大堂上。
程凌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使节团里面的一个仆从在那两盘金银旁边不停的拨弄着。还没有等程凌开口训斥，那个蒙古副使突然就拔出腰里的马鞭，劈头盖脸的就抽了过去。那个仆从直被抽的在地上四处打滚，却是连逃跑、挪动的动作都不敢做，生生被打了十几下。
那个蒙古副使打完以后，根本就没看站在大堂门口、脸色扭曲的程凌，直接叫过来那七八个使节团里面的下人，指着正在地上凄惨哀嚎的那个仆从，就是大声的呵斥起来。
原来蒙古副使也是害怕现在呆在宋国的地盘上，出使的任务非常有可能因为下面的仆从一时的贪婪就会轻易的失败。竟然他能用十两白银从那个宋国婢女的嘴里盘问出那么多关于金刚乘的故事，那就自然会有仆从因为一百两白银把他给出卖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恐惧，副使根本就没有管那个仆从实际上是程凌在扬州从地方上蒙古贵人那里接受下来的礼物，直接的就跳出来把惩罚表明了一番。
最后，那个蒙古副使气势宣扬的宣布了一下纪律－出使成功，回到北方，每一个人都有赏赐，但是如果有人敢因为金银出卖使节团，没有下一次，直接就是被杀掉的份。说到最后，蒙古副使的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门口的程凌，还故意把腰里的刀拔出来一寸，才猛地推回去。
程凌在门口僵持了一回，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才面色从容的走进去。走到放金银的盘子那里，他手指一推，就把一锭白银翻了过来。等到看清下面的款印，他才真正的露出点笑容，招呼那个蒙古使节过来一起查看起来。
一共五十片金叶子，全部是“青龙寺钦造”的印鉴。而四十锭白银的底下，露出来的款印也都是“安乐库御造”的印鉴。
那个蒙古副使也不是笨人，仔细琢磨了两下，也突然间想通了。这一下，让刚刚被那四件林安然带来的礼物同样吓的惶惶不安的他终于是有了一点笑意。
泉州林家就是再富贵，怎么可能有“青龙寺钦造”和“安乐库御造”这种只能是宋国皇室才能拥有的金银？！结合刚刚林安然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在暗示现在被蒙古大军带到北方去的那些前宋国皇室、贵族、高官了！
有这样的说法在前面，那下面要谈判的内容也就自然好揣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