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杨柳还是一个大学学生的时候,曾经走进过太行地区,说起来,那里离我们的首都北京也就100多公里。荒秃的山梁,低矮的草房,更让杨柳没有想到的是,那么多的孩子因为交不起那一二十元的学杂费被挡在了学校外面。这种情景让杨柳深深震撼,他看着那些孩子渴望读书的眼神,再想到上海这个城市里那些娇贵的学生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沉甸甸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爷爷让他去教书的时候,他虽然不愿意却一直干到了现在,而且,杨柳的学校作为进城务工人员子女随班就读的试点,他也接触到了很多的所谓“民工子弟学生”。
记得当初杨柳和他的同学路经一个山村小学的时候,作为尝试,他们四人都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但就是这一个星期让他和这些纯朴的山民的孩子建立了良好的感情,那里的校长说:“我们这个地方穷,可是现在这些娃儿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将来靠谁来改变这个落后的山村?”杨柳觉得这个社会最大的不公平其实是教育的不公平,就说上海这个城市,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进到那些所谓的“双语幼儿园”、“国际幼儿园”一开始就接受那些贵族式的教育,然后呢?一个学期五六千的小学,一个学期六七千的初中,那些全日制寄宿的重点高中,最后进入象牙塔;放眼全国,凭什么北京上海的考生就能大批进入本市的大学?就因为这些大学在北京,在上海?凭什么复旦、清华……这些学校招收外省市的学生比例和招收本市学生的比例相差那么大?这就是所谓的“教育公等”?杨柳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而当他在看到有些老师对待那些“民工子弟学生”的态度如此麻木不仁的时候,他更是对自己这个职业是否还称得上“高尚”这个词感到了深深的疑惑。
巧的是,杨柳今天要访问的三个学生中,有一个就是在这个学校试点就读的十六个“民工子弟学生”中的一个,这个孩子是杨柳今天最后一个家访对象。前两家都是本地学生,家里都有计算机,但是这些孩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父母不在身边扔给爷爷奶奶管,老人家不懂的怎么管理孩子,看到他们在用计算机还以为是在学习,谁知道他们在玩游戏!杨柳在这两家做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没什么好说的,家长不重视,学生不重视,甚至有一家人家大人说了:“杨老师,这个成绩不合格不影响他考重点高中,不影响他毕业,我们认为,还是主课要紧。”杨柳觉得倒是自己有点不知趣了。
杨柳的摩托车正开到一家菜市场前面就看到了宋志强。
宋志强是杨柳的学生,他就是那个不及格的孩子,这时候的宋志强没有看到杨柳,因为杨柳戴着头盔。小小年纪的孩子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了,看上去黑乎乎的,脸上的汗水一条一条地往下滴,他正在一个茶叶蛋摊子边上费力地吆喝着,树荫下虽然比较凉快,但是那一脸盆的茶叶蛋却还冒着热气,宋志强不敢走远了,茶叶蛋的热气炙烤着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
杨柳找了一个地方停好了车,脱下头盔:“宋志强!”他叫道。
“杨……老师!”宋志强明显没有料到杨柳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时间有些局促不安。
“你怎么在这里?”杨柳走过去说,“你家长呢?”
“我爸爸到工地去了,我妈还在菜场里忙……”宋志强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低下了头。
“那你午饭怎么办?”
“吃两个鸡蛋就好了。”
宋志强的回答让杨柳一阵心酸,两个鸡蛋就是他的午饭了,上海的孩子谁会这样?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吧?和同龄的上海孩子相比,宋志强好像是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小。
“走,回家。”杨柳说着拉起宋志强。
“可是……这些鸡蛋……”
“大不了都卖给我好了。”
“杨老师,这不行!”宋志强的态度让杨柳很是惊诧,就听他说,“我妈妈说人要有志气,不能让别人帮忙,这些鸡蛋我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卖掉。”
“好吧,那么你家住哪里?”杨柳问他。
“杨老师,您等一下。”宋志强把摊子交给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然后带着杨柳绕过一个建筑工地,又穿过两条小道,来到一条脏乎乎的小街,宋志强告诉杨柳,那里本来是一家工厂,后来工厂破产了,就盖了一些临时的平房出租给进城打工的人。杨柳看得出,这些平房也很有一些年头了,一排爱着一排,后面是一条臭水沟,宋志强指着一间不大的门面说,“我们到了。”
杨柳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是在进到宋志强他们家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一间十来平方的小屋,一张学生用的那种上下铺,铺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张四方桌上摆满了杂物和一台明显是从垃圾推里捡来的电视机,墙上的塑料袋里装着他们一家人的衣服。
“你们一天能赚多少钱?”杨柳看着这屋子问他。
“我妈妈在菜场里帮人家杀鸡,一个月能赚700元呢,我爸爸一个月也有800。”宋志强挺了挺胸说。
“哦,这样,那么你知道你们家一个月的开销有多少吗?”
“知道,家里只有我认识字,所以我来管帐。”宋志强说着拿出一本小本子,“我们在这里的房租一个月要五百,水电费一个月六十元,我们一家人一个月吃饭要三百元……”宋志强一件件事情说着,最后他低着头说到,“我和弟弟的学费一个学期要一千二百元……”
“怎么那么贵?”杨柳惊讶于此,但转而明白了,这里包含着所谓的“借读费”,虽然这些孩子有政策倾斜,但是在全面普及民工子弟入学以前,这笔借读费是省不掉的。
“杨老师,我觉得我爸爸和我妈妈太难了,每天起早贪黑干活,而且还不保险,上个月我爸爸工地上一个叔叔让一块从上面掉下来的砖头砸伤了,最后他们老板赔给他一万元让他回家,可是那个叔叔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家的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只能跟着他回老家去了,只留下那个阿姨在上海打工寄钱回去。我想,如果我退学了说不定还能找个工作帮家里挣点钱……还有,我们这些学生高中只能回老家上,我的户口不在这里,上高中只能回老家,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想读书了……”在上海,这个年级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户口”哪里会想到要退学帮着家里挣钱?可是,杨柳面前的这个孩子已经想得很远了。
“可是你的成绩是班级里最好的啊,你怎么能这样想?”杨柳听了着急地说。
“杨老师,这也是没办法的。”宋志强虽然年纪小,但是想法却已经和大人一样成熟,从谈话中,杨柳得知,平时上学的时候他每天放学回家显做作业,然后熬一锅粥,粥熬好了再把馒头蒸上,等着爸爸妈妈回来,有时候爸爸会很晚回来,妈妈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左右回家炒一个素菜就成了,一般一个星期才吃上一顿肉。
“你就没觉得不公平?”杨柳已经把这个学生当成了大人。
“不公平的事情多了,但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没有去过肯德基,没有去过麦当劳,但是我的成绩比他们好,我觉得我比在老家的孩子好很多了,杨老师,我知道我这次没有考好……”
“没什么,你就是缺乏一些练习,以后每天中午只要我有空你就到我这里来,我相信你。”
和宋志强从那间小屋里出来,杨柳看着这些生活在这里孩子,心里不是滋味,他们这些终年生活在这个所谓的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人,对进城务工者的子女,这个数以千万计,和这些“上海人”已经生活共存了十余年的群体竟如此冷漠。
“谢谢你,杨老师,除了班主任来过一次,我们家从来没有老师来过,而且我们班主任自从来了一次以后也就再也不来了。”宋志强说。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记住,千万不能放弃学习的机会。”杨柳觉得,如果这个孩子因为这些原因放弃学习,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损失还是国家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