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不,或者此时叫他追魂会更为恰当,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做回七年来那个消极、平静、隐忍、甘于平庸的太监阿诺了。
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即便是在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的懵懂之中,也是每一个午夜惊醒他的噩梦。对他,已经不仅是恨那么简单,还有更多其它复杂的情绪,比如说--畏惧。
只是,他并不知道,此他非彼他,眼前人只是有一张酷肖他的脸而已,灵魂,却完全是独立的两个。
此时的追魂,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恶狠狠的盯着一脸无辜的沈惊逐,间或又以恳求的眼神,试图说服长歌解开自己的穴道。虽然,他跟这位皇后娘娘相交不久,却早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如今自己人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困于此而不伸出任何援手,他心里又岂能好过?
长歌审视他半晌,终于幽幽开口: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有什么误会,但却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动手,我们坐下来,好好把事情理一个清楚。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你一个公道。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接着道:如果同意,你就眨一眨眼睛。
追魂迅速的眨了眨眼睛。
绝对不再莽撞生事?长歌再次确定一遍。
他点头。
但谁料长歌才解开他的穴道,他却又作势欲对惊逐出手。长歌也不说话,只拉下一张脸,面沉如水,看得追魂心中发怵,身形一时定在那里。
哼,冷哼了一声,见他已经有所忌惮,长歌这才神色稍缓,对着追魂缓缓道:我说过自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追魂狠狠瞪了沈惊逐一眼,低下头,恭恭敬敬回道:是我鲁莽。
摇摇头,长歌知血海深仇最难释怀,也难怪他会如此失去理智,因此反倒觉得自己适才有些过份了。
她看着沈惊逐,虽不曾说话,眼神却已经将所有的讯息传达:所有的一切,你也该给大伙儿一个答案了吧?
惊逐又怎会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做一个交代了,但是,如此复杂,他要从何说起呢?
窝在廖嬷嬷怀里的离潇此时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有些不安的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们在说的事情,是不是与那个跟沈叔叔长的一样的人有关啊?
什么?长歌抢步到了潇儿身前,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问:你在说什么长的一样的人?再说一遍!
那个叫做风落眠的人啊,离潇望了苦笑的沈惊逐一眼,道:他戴了面具的,面具下有一张跟沈叔叔一模一样的脸。他也觉得很奇怪呢,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长歌愣一愣神,松开离潇,转身面对惊逐:他说的可是真的?风落眠?一模一样的脸?他二人究竟有何关系?这个世上最亲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无奈的点了点头,惊逐一字一句道:惊蛰就是风落眠,而我跟他,是亲兄弟!
众人皆惊,前一个讯息齐王等人先前已经听他提过,但后一个,显然就太过震撼了。亲兄弟?脑中怎么样也无法将眼前人跟传说中的黑道枭雄联系在一起,一个温文儒雅,一个却杀人如麻,怎么会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呢?
然而,最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追魂,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兄弟?真的是这样吗?这也太巧了,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冷静下来再想,也不无可能,起码,在眼前人的身上,他感觉不到只有惊蛰才有的那种邪魅和杀气。要知道,作为杀手,他对人的气息尤其敏感,即使看不见听不见,也一样不可能错认目标人物,眼睛和耳朵会骗人,因为可以改变声音和容貌,但一个人特有的气息却是永远也去不掉的。
是了,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刚才,自己是急怒攻心,太冲动了。想到这里,他忙上前一步,冲沈惊逐深施一礼,惭愧道:刚才多有得罪,是追魂的不是,在这儿给您陪礼了。虽然他和那个人是亲兄弟,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说此人是娘娘的贵客、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便不是,他也不会为难于他的,这一点,是他做人的原则。
惊逐赶忙回礼:惊蛰所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沈家出此不肖子孙为祸一方,原该是沈某代列祖列宗向阁下道歉才是。追魂?杀手追魂?那原该是自己说给越儿解闷的武林掌故中的人物,怎么如今竟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年的惨案,就连听者也觉毛骨悚然,惊蛰啊惊蛰,你怎么就做得出来呢?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闪了神,记忆回到二十年前的风雨之夜,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沈惊蛰已经不能再以常理论断。
到底是怎么回事?长歌追问,众人也都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惊逐于是长叹一声,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
曾经,沈家不仅是杭州城的望族,甚至可以说是名满天下的,在座的每一个人,纵是没赶上那个时代的,对其声名也是如雷贯耳。杭州沈家,医色双绝,百年间流传至今,是传奇,也是神话。
但是谁能想到,二十年前,一夜消失的传奇话本背后,隐藏的居然是这般血淋淋的人伦惨剧?
一切,经过人为的渲染,都会增添几分无形的神秘,可这一次,事实居然是如此的残忍吗?几乎每一个人都为沈惊逐心酸,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那个风雨夜究竟面对的是什么?
那、那沈惊蛰练的究竟是何武功,居然会让人心性大变、弑父杀母?廖嬷嬷忍不住问。其他人也很想知道答案,包括长歌在内。
她从来只见师父游戏红尘的洒脱,却不知洒脱背后居然背负的是如此沉重的心灵枷锁,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为何那个亲手毁他家园的也是他最亲的人?他挣扎,他矛盾,最后,却只能勉强自己放下,以表面的随意,来掩藏内心真实的情绪。
原来啊原来,他根本就不快乐,原来,他一直拒绝自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众人目光注视下的惊逐,不经意间在越儿的眸光深处寻到了自己的影子,突然间的萎顿、低迷、还带有几分的自我嘲讽,他扯了扯嘴角儿,无奈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可能就不是现在这等状况了。起码,不会任他为恶那么多年。
武功上,他纵然再有天赋,却依然胜不了他,当然也未必会输就是了;而感情上,面对最最尊敬的兄长,他却做不了生死相搏的决定。除非,除非他知道他练的,究竟是什么武功……或者,他还有望救他出离苦海。
可是,他只知道那是哥哥十五岁时无意间得来的一份图谱,至于其他的,却再也无从知晓了。
众人不由甚为遗憾,人都说知己知彼,百战无怠,但现在他们连人家练的是什么武功都不知道,日后一旦交手,又哪里有半分胜算?
长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这次找上少林,不会就是简单的与师父你叙叙兄弟情吧?怎么可能呢!堂堂诱天盟跟落眠宫的主子,怎么会做这等琐碎婆妈之事?
惊逐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了!但至于究竟所谓何事他却没提,只派了两个人一路护送我跟潇儿回来京城。那两个人不光将一路吃住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态度还极是恭谨,让他们干什么便干什么,完全不像是来监视自己行动的。
但他们不是监视又是什么呢?惊逐自然不会傻到真的以为那两个人是专程护送的。明知那是对方的眼线却仍旧同意与其通行,是因为他相信与其处处小心应对防备,倒不如将对手放在明处互相监视更为保险,而且,一路上多两个端茶倒水的,还真是省了他不少的麻烦呢。
那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了,一旦对峙起来,你未必会有胜算。叶未封忍不住提醒惊逐,纵然是亲兄弟,却也算是反目成仇了,再见之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谢谢提点。惊逐点头致谢,的确,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寻找自己如此辛苦,那自然就是有事了,他们兄弟,终于要在十五年后再一次对上吗?
而且,他已经与楚闻钟勾结在一起,没有人知道这一次他的目标究竟是你,还是长歌。未封继续分析,心中不免担心。若是前者,倒还好说,谁胜谁负暂搁一边,起码基本上武力就可以解决问题;若是后者,恐怕就麻烦了,那楚闻钟如今已经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若再同时加上诱天盟和落眠宫两股势力,岂非就更加如虎添翼,其势再不可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