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自太原即弃了官道,取道平阳。
初时叶未央不解,但既是已经如此,也便不再多说,左右不过耽搁三两日而已,赶得及在中秋日抵达金陵、误不了安放神主就好,反正皇后都不介意。
他并不知道,这原是出发前长歌就已拟好的行程路线,运送灵柩回乡固然是此行的目的之一,但绝不仅止于此。
天色将暮时,銮驾如她所料抵达徐塘县城外。因考虑到并非国事出行,不宜大张旗鼓,是以并不曾通告府台以上的官员前来接驾,长歌和皇上商量之后决定只带离潇、惊逐并御医、侍卫、随从共三十人轻车进城,大队人马则由楚博雅安排就地扎营。
徐塘县,地处济南府最南,说是县城,却因远不临山、近不靠水而没有丝毫县城应有的繁华,百姓们只靠几亩薄田过活,涝时盼晴,旱时乞雨,靠天吃饭,因而大多生计艰难。
路过正街时,长歌特意撩开车帘留神细看,不知是否天色已晚的缘故,所见竟不过店铺三五家,就地摆摊的倒是有些,所卖多是家常之物,却也并不吆喝,那意思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买与不买但凭君意的;再看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虽非破衣烂衫,想来日子也是极为清苦的;但若仔细观察,却又分明可见人人态度恭谨和睦,处处秩序井然。这徐塘县虽说不甚富裕,竟是自有一股纯朴的自然风气,如此说来,那夜不闭户的传闻倒也有些实据。
只是这县衙实在太过简陋,红漆早已斑驳不说,梁柱也已老朽,支撑着大门的两根更是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正堂“明镜高悬”的匾额蒙了厚厚的尘土,离潇甚觉新鲜,叶未央却不禁皱眉,只有云长歌不动声色的四处打量着。
约摸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知县卢九纶才被众衙役寻着拖来接驾。
竟真个儿是拖来的,因这卢九纶已经醉的连路都走不动,只能任由众人架着、搀着。
“大人!大人?接驾啊!皇上来了!”他们这些人一辈子能见几次皇上?何况还有皇后和太子殿下,一次全都见到了,这是多大的体面啊,可这县太爷……
“天天喝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啊!”衙役中有人忍不住小声地嘀咕着。
天天醉成如此模样?他这县令究竟是怎么当的?叶未央蹙眉才要发作,却被长歌以眼神劝止。
“将他扶过去。”长歌指了指桌案旁边的破旧太师椅。
“是!皇后娘娘!”衙役们七手八脚的将卢九纶安置椅上,好不容易将他身形扶正,才一松手,竟又滑落,更甚而干脆趴到案上呼呼大睡起来,师爷上前欲唤,却听得皇后道:“由他去吧,你且去安排住处膳食,本宫与皇上要在此盘留几日。”
“是,卑职这就去办。”一干随行之人也被长歌差了下去帮忙准备,正堂之上,只剩皇上、长歌等不过十人再加那醉的不省人事的卢九纶卢知县。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叶未央正要开口问长歌因何阻止他惩治这厮,却见他一翻身咕哝了这几句之后又自沉沉睡去。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是杜工部的《饮中八仙歌》!这卢九纶竟自比八位先贤不成?
长歌不禁凝神思量,莫非他当真如爷爷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今有此醉态倒也并不为过,不拘小节——自古风流人物莫不如此,那李青莲不也曾经“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吗?
回身见皇上面露不郁,忙出言安抚:“皇上,卢知县醉成这样定是神志不清,何况经此长途跋涉,潇儿也累了,不如先行用膳歇下,一切待明日再说如何?”
那离潇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果然开始面露疲色,也顾不得太子的仪态,趴在惊逐怀里懒懒的睡了。终究是个孩子,身体还没复员再加上一番长途颠簸,难怪如此了。
瞅了瞅卢九纶,未央点头,“暂且放你一马!”
廖嬷嬷奉命带了离潇下去歇息,他路上吃了不少小点心,想是不饿了。
一桌用餐的就只剩下叶未央、云长歌和沈惊逐三个。
两只整鸡、两只整鸭,俱是炭烤的,四条鱼想是清蒸,外加混了各种干果的小米稀饭和几样叫不上名字的青菜,是晚膳的全部了。却看得叶未央与云长歌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酒倒是咧香扑鼻,县太爷不愧是酒国豪客,捎带着连手下人品酒的水准也提高了。
惊逐浅酌一口,又撕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赞道:“酒是好酒,烤鸡味道也不错!”
抬头见二人并不动筷,轻笑:“怎么不吃啊?味道很好的,吃不惯?”
长歌忙道:“不是!只是奇怪怎么尽上些整鸡整鸭?清淡些倒好。”她也是走过江湖的,但这等像是生怕轻慢了客人的待客之道却从未见过。
未央点头,他也正是此意。
惊逐解释道:“我曾听人提过,有些地方确是如此,待客没那么多的规矩,只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客人,以示毫无保留,这县衙的厨子虽然不知如何款待天子贵客,好客之意却是错不了的,全县最好的食物想来全在这里,衙役们恐怕都在啃干馍青菜了。”
长歌闻之默然。叶未央沉声道:“走,去看看!”
先是到了随行们用餐的偏厅,吃的大抵也是这些东西,只是鸡鸭少些,青菜多些,粥水也清淡些;再到院子里,只见衙役们或蹲或站,手里都端着各式的杯碗瓢盆,想是县衙不曾接待过这么多客人,碗筷是不够的。
“小安子!将他那碗给朕端过来!”叶未央指着蹲在墙角的一年老衙役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