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理他自然不是今日才懂的,只不过,一直不肯面对罢了。
三岁那年,皇室家宴上,他在母后眼神的催促下,一口气连诵七首唐诗外兼一篇声情并茂的《陈情表》,立时便赢得了皇室宗亲的满堂喝彩和众多妃嫔的眼刀,当然,也一如母后所料的在父皇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激赏,自那之后,他成为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也是母后的骄傲。
向来,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再美的皮囊也终有褪色的一刻。不然,也不会有色衰爱驰一说了。但有个儿子就不一样了,如果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儿子,意义自然更为不同,所以,母后一直倾尽所有心力的好生教养着自己,因为,儿子,可是她拴住帝王夫君目光的最有力的工具。
如果说,那时的自己还小,并不能领会这些,那么,日后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已经足以让他认清自己在母后眼中的价值——也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他一直都不快乐,他想自己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也许不是最完美的,却是唯一的一个,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另一场女人战争中的牺牲品。
只可惜,他没的选择。
奉皇命迎长歌为太子妃,固然非他所愿,但细想想,与雅儿青梅竹马的感情,又何尝不是为了讨母后的欢心呢?作为必然要继承大统的皇子,他不能违抗皇命,而作为一个一心渴望母爱的儿子,母亲亲上加亲、楚家世代荣宠的意愿,他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所幸一直以来,雅儿都不是不知进退的女子,他也便全心全意地对她。选秀是宫里的规矩,那不是他能阻止得了的,却是注定了要辜负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多多封赏以慰那些可怜的女子罢了。
但如今这般,又算什么呢?
他放弃了自我,努力的再多,那个生了自己的人,眼中仍然看不到他啊。甚至,对他唯一的骨肉也是那样的狠心冷漠。这么多年的隐忍,到头来却只是害了更多无辜的人啊也罢!既然母慈子孝终是奢望,那就让他摆脱楚家的阴影,放开手脚,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吧!
筑起一道冷冷的墙,看向母后的眼神也变得犀利,叶未央此时才算是真正的打定了主意。
楚太后却显然对儿子的改变很不适应,神志还处于茫茫然中,走出养心殿时,步履也明显阑珊了起来,竟似老了许多。
叶未央自然知道此时母后的颓丧只是暂时的,待见过舅舅,她必然又会重燃斗志,从头再来了。
但他既已决定不再忍耐,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天下毕竟还是叶家的天下,还轮不到楚家的人僭越做主呢。只是,那个在体内沉睡了二十几年的自己,真的能够如他所愿的苏醒过来吗?
明天,明天必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是就此歇下养精蓄锐,还是……去看看雅儿?如果说,一路走来,潇儿和云家满门是最无辜的,那么,雅儿应该算是另一个吧。只不过,他五年来的专心以待,让很多人都看不到这点罢了。
叹了口气,却又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该改了这习惯的,现在的他,可不是那个精神上的傀儡皇帝啊。唉!一时半会儿的,怕他还真改不过来呢。
瞧,又叹气了。
步出殿门,左右一顾,却又茫然,潇儿的毒尚不曾解,这孩子自小与他不亲,但他心里却是将儿子疼在骨子里的,这几日来,不管日间探过几次,临睡前也总要过去看看的。
抬腿才要向左,却瞥见右前方廊柱的阴影下俏生生站立一人,虽然看不太清面容,但那月光掩映下的星哞去闪着莹莹的光。
“雅儿?”他试探的喊了一声。
人影儿不答,动也不动。
小安子忙走近举灯照看,讶异道:“珍妃娘娘,怎么这么晚了还站在这儿?身边也没个人伺候着?”
珍妃仍旧不答,只是轻移莲步来在叶未央面前躬身一福,“臣妾见过皇上。”
双手将她搀起,却发觉她肌肤冰凉,不由皱眉,“绮凤呢?更深露重,也不知道给你加件斗篷!”说着,解下自己的,披在珍妃身上,拥着她再次进了殿。看来,今夜东宫是去不成了。
此时,长歌却已经来到了东宫正门,当值太监一见是皇后娘娘驾到,连忙恭恭敬敬的往里让,而阿诺也闻声出来见礼。
“娘娘脸色不好啊。”双唇干燥,面色如纸,莫非病了?
“只是染上伤寒,不妨事。”长歌笑笑,以示谢意。
“娘娘万金之躯,理当多多保重才是,要不然,太子他……”阿诺没有把话说完,但长歌又怎会不明白他未尽之意?那寻常人家儿没娘的孩子尚且受尽欺凌、遍尝人间冷暖,更何况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若她真的不在,怕潇儿连现在这般的日子也要过到头了。当初她还曾想离了深宫内院留下他在这里独自生存呢,如今想来,岂不可笑?
“日间可有人来?”这个时候,怕是能躲的不能躲的都要想尽办法躲的远远的了吧,她也不过是随口问问。
“回娘娘,照旧是秦、荀两位御医顾着太子,晌午皇上在这里用的午膳。掌灯那会儿,太后打发了人来问太子的病况,奴才也没让进殿,直接回了。”好在有皇后娘娘的凤珏,要不然,以他的品级,还真不好打发。
那旬自臻倒果如她所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算是站到了自己这边。他虽未必如秦延一般忠直不阿,倒也不算是个坏人,关键是他懂得知恩图报,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太后派人探看,想必也不是为了潇儿,而是在寻皇上的动向吧,那会儿,皇上该是正在她的寝宫才是。
“劳烦公公多费心了。”弯腰深施一礼。
“伺候主子原就是奴才的本分。”倒把阿诺慌得不知所措。
眺望远处的宫墙巍巍,茫茫夜色,长歌摇了摇头,“没有谁天生就是主子奴才,只是有人将人命太过轻贱罢了。且不论你进宫以前是干的什么,这时下都是本宫要倚重于你,不说客气,一声‘谢’字公公是当得的。”顿了顿,又道,“外头人的想法,本宫改变不了,但至少在这东宫,公公不是奴才,而是本宫和太子的守护者。”
“娘娘!”阿诺心中一热,他在江湖上打拼多少年,也便做了多少年的杀人工具,除了那因自己而死的女子曾经给过他短暂的温暖,这位皇后娘娘可以说是仅有的一个了。
“今夜,本宫会守在这里,公公就好生歇息吧。”不经意间瞥见那当值太监还在一旁张望,几次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说,于是转头问道,“曲公公可还有事?”
那太监立时跪倒,“回娘娘,奴才日间见了些事,不知当不当说。”
长歌一怔,双手将他扶起,“公公起来说话。”
“今儿个过晌儿,奴才见宫门口有小太监鬼鬼祟祟,因唤他过来,问他是哪一宫哪一殿的、可是有事,他倒支支吾吾跑了。奴才当时也没上心,但过后一想,奴才进宫当差也有十几年了,竟不知宫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显见是有问题的。”
长歌沉思了半晌,因道,“公公所料,想是不错的,本宫心里有数了。东宫正在风雨之夕,日后还劳各位多加留神才是。”
阿诺与那曲公公忙齐声道:“定当尽力!”二人也便各自下去,只留长歌一人又呆立半晌,方才奔潇儿的寝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