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大将军府
石勒看着壁上挂着的巨大地图,微微的出着神。地图上用红笔划出的巨大图案似乎正在向他宣示着力量,宣示着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着的**。
石勒已经四十二岁了。多年的征战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权势,也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太多的伤疤。每到天气转寒或是阴雨绵绵时,这些荣誉的勋章就会蹦出来提醒自己那些辉煌的战役。自己还是老了啊。虽然不管何时何地自己的腰板还是像箭一样笔直,虽然自己还是拥有着能够生裂虎豹的双手之力。可是自己心里深深的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踏冰卧雪,敢于率几百胡骑冲阵的羯胡少年了。现在的自己,每天经历的是权谋机变,想的是奇计鬼谋。祖先从血脉里流传的那些武勇,恐怕也已经被舒适的生活磨灭得所剩无几了吧。
看着对面张宾那张儒雅的面孔他又不禁愤怒了起来。
就是因为自己这个羯胡的身份和面孔,从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和嘲笑。胡人是最低等的人,是没有权力和自由的,这种想法深深的烙印在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梦魇里。汉人们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听说他们南边种的稻谷一年可以成熟两回。可是胡人们有什么呢?贫瘠的土地上耕种的黑黍一年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收成。就算是个风调雨顺的年头,也不过是混个温饱而已。碰上了白毛风,黑灾黄灾什么的颗粒无收就只能吃牛羊了。可是要是把牛羊吃光了,来年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自己的族人并不懒,可是每天这么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的还是吃不饱。难道这些汉人就是上天的宠儿?我们胡族的大好男儿就应该像蝼蚁一样的生活?自己不甘心啊。所以自己大力整顿胡汉之分,不允许汉人们称族人为胡。可是就连自己也觉得这种做法不过是掩耳盗铃。每次出行,看着那些汉人们阴郁的眼神。自己总是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已经听从了那些汉人幕僚的意见,尽力的善待他们了。他们还想要什么?难道非要我们胡人退回到那草原戈壁之中你们才肯罢休。
石勒微微的摇着头,把思绪收了回来。看向了下首正襟危坐的张宾。
他不知道怎么评价面前这个斯文儒雅,宛如处子的男人。说实话自己的心里一直都不喜欢他。大概是十年前吧,这个形貌如女子的男人提着剑走到自己的军营门口大呼着为自己效力。他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幕,记得他当时眼里熊熊燃烧着的权欲野心,所以自己一直刻意冷淡着他提防着他。当时的自己可是不能相信一个汉人的世家子弟怎么会为自己这个羯胡效力。羯胡难道不是他们眼里最下等最卑贱的人吗?直到后来自己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自认自己高贵的人为了保住他们的特权和权势是不惜做一条狗的。他感到厌恶,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才能。
石勒叹了口气,回过了神来。笑着摇头:“孟孙,年纪大了就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了。你不必在意,继续说下去吧。”
张宾用他那纤长的手指一指地图中的位置:“大将军请看,当时桃将军他们失踪的位置就是在这个地点。到现在为止我们也只找到了八十余具尸体。”
石勒沉思着:“虎儿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他派桃豹去这里收集军粮是因为这一带并没有可以威胁到他们的势力。陈川和上官都没有这个野战能力,祖逖虽然有此兵力,但毕竟离此地还远。要将其一网打尽也绝无可能。”
张宾摇了摇头:“现在的中原,没有人有能力在野战时把一支五百人的铁甲骑打得全军覆没。桃将军必定是中了别人的诱敌深入之计。”
石勒皱了皱眉头看向了张宾:“何以见得?桃健可是跟了我七八年了,为人最是沉稳谨慎。”
张宾苦笑:“这个我自然了解,可是大将军您不要忘了。桃将军可是罗先部的。”
石勒沉默了下来。他沉默下来时自然有一种气势,压得房中的其他人似乎都透不过气来一般。唯一镇定自若的恐怕只有他对面这个羽扇纶巾的书生。
石勒的脸阴沉的可怕,他实在不理解自己下面的这些族人。本来咱们羯胡人面对着河北之地这么多的汉人就已经捉襟见肘。现在倒好,就这么一点人居然还要搞派系争斗。自己虽然知道,但一直以为并不算太严重。现在看来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这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啊。
石勒毕竟是人中之杰,马上就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那照先生的看法?”
张宾神色淡然:“我的看法是不能动。”说着手指指向地图:“祖逖雄踞芦洲。此人英才也,统领大军熟悉地理兼之为人方正深得人心。何况段匹磾段文鸳兄弟虽败但实力仍在。时刻着虎视襄国。实在是大意不得。以我看来中原虽败但不足为患,其他两路才是我真正之心腹大患。大将军切不可舍本逐末。”
石勒的眉头又紧紧的锁了起来:“但毕竟是五百勇士啊。何况夔昆乃是夔安独子。不出兵恐怕也不好交代啊。”
“大将军不必担心,张宾自有一计。”张宾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眼神却已经落向了地图上中原那庞大的区域。虚虚的一指。
芦洲大营夜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盘坐在塌上,手里正随意着翻弄着一本春秋。昏黄的灯光正照射在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像一道道岁月的沟坎述说着老人不凡的过往。老人的头发已经苍白而失去光泽了,虽然梳理得一丝不苟但仍然掩不住那股沉沉的暮气。唯一还能证明他志向和抱负的是他那双依然深邃锐利的眼睛,但是也已经掩不住他满脸的憔悴疲倦之意。
“祖将军。”一员小将从帐外兴冲冲的奔了进来。
老人看着面前这个勇武莽撞的年青人充满了喜爱,可是脸却扳了起来:“董昭,什么事情这么莽莽撞撞的?早和你说了什么事情都要稳重,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前去领军。”
那个叫董昭的小将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但一会儿又喜形于色起来:“前方的斥候在广武一带发现大批羯胡骑兵的尸体,从战场遗留下来的尸体和所处位置来看。应该是石勒座下的前锋营无疑。”
祖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踪迹?”
董昭也面露了疑惑之意:“我们的斥候也颇为奇怪。现场的痕迹只发现了小股骑兵的蹄印,其中还混杂着一大堆凌乱的脚印。不管这些脚印是谁的?反正斥候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军士们留下的。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这附近突然失踪的七八个村落的村民。”说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想不通:“只是真不理解一帮小股的骑兵怎么能够全歼石勒麾下的精锐铁甲营。”
祖逖笑了笑,把眉头的乌云都驱散了开来:“不管如何,石勒的这支精锐铁骑被全歼都是好事。不管是那个坞主出手,总是我汉家的光荣。也真好挫一挫羯胡人的锐气。只是不知道是那一家的英雄?如此英杰。你还是到附近亲自去看一看,虽然骑兵可以机动,那么多村民可是要靠双腿走的。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看着董昭兴匆匆下去的背影,祖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的好友刘琨也已经走了,他比自己足足小了五岁,可是也已经全家遭难。自己似乎还能想起和他一起年少时闻鸡暗舞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和他都是充满了一颗那么热血的心。就算是后来分别的日子,自己虽然不赞成他在并州的穷奢极侈。但是也毫不怀疑他对大晋的忠心耿耿。听到他被段匹磾斩首的消息,自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愤和对段匹磾的痛恨,只有着一种最深沉的无奈和悲哀。是啊,他已经走了。不用再牵挂这大晋今后的国运,也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可是自己现在还不能解脱。朝中王敦拥兵自重,把持朝政。皇帝也对自己忌讳重重诸多掣肘。就连自己的家族也是只知作威作福,扩充门阀势力。并无一丝一毫光复国土之意。难道自己就是这么孤独,难道北伐就真的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石勒虽雄踞襄国,但立足未稳。再加上幽州的劭续段匹磾虎视眈眈,实是只能采取守势。可恨朝中衮衮诸公竟然无一个有此见识,只是忙着争权夺利。如此的大好江山,自己竟然不能再稍进一步。自己已经老了,已经等不下去了。可是这北伐军中谁能继承自己的志向,恢复我大汉的天威呢。自己的弟弟祖约?祖逖摇了摇头,祖约志大才疏,不但无统御之力,连守成之才都没有。如果把北伐军交给他,恐怕不出三年,必然士卒离心分崩离析。那么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手下的这些坞堡都是靠自己的一己之力聚合在一起的。难道这支队伍要随着自己的死亡而彻底的成为一盘散沙?
想到这儿,祖约把目光投向了帐外。他的眼神灼灼,似乎想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找出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