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凤栖书院？”

李朝羲沉声问话，他相貌清矍，身材颀长，从外表上看并不象一个统兵之人，事实上他也向以文人自居，只是其掌管李氏家族多年，陇西之地军政尽握于手，杀伐决断，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李府上下人等在李朝羲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连他几个兄弟跟他讲话都小心翼翼。此时他负手而立，一身墨色双边织锦长袍愈显潇洒，若树临风，却更衬出此时的面色阴沉。

“禀父亲，孩儿听闻天下才俊多出于凤栖书院，世家之弟常求学于此，儿虽愚钝，亦心向往之。”李青筠早有准备，李朝羲素好文名，对风范礼仪颇为看重，尝以少年时未入凤栖书院读书为憾事。

李朝羲凝视着他：“可是因前两日你四婶娘和萱姨要你去族学心生不满？族学有何不好？”

李青筠揖身道：“父亲明鉴，去族学读书乃是长辈爱护之心，孩儿岂有不满之理。正是当日闻教诲之言，孩儿心下惭愧，自思蒙学以来时有懈怠，未见长益，令长辈忧心不已。孩儿决心自此勤勉于学，方不负众位长辈的殷殷期望。所以窃想，族学虽好，其间多为家族叔伯与兄弟，对孩儿定会关爱有加，日后难免学业有所疏松，悔则晚矣。”

李朝羲原本颇为恼怒，自己公事繁忙，经年在外，对于家中的子弟不免疏于管教，中秋时见李青筠做不得诗，文章也背不好，心中不快，前日他竟托李少昕来和自己商量去凤栖书院，李朝羲自觉对李少昕有所亏欠，不好立时拒绝，就把李青筠找来训话。

不想这孩子在自己面前竟敢侃侃而谈，李朝羲大是意外，君子泰而不骄，他最看不得人唯唯诺诺或张扬无忌，这会儿他面色不愉，语气严厉，换了寻常人等难免胆怯应对，甚至举止失措，眼前这个三尺稚子，仪态端正，行止自若，单看这份气度就不比寻常，再见其应答得体，言之有物，倒不象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学无术。如此一来，火气差不多就消了，却继续冷着脸问：

“既是有此想法，为何不直接禀明，却找了你五叔前来说项？”

“是孩儿的错，毕竟在何处读书应听从长辈的安排，孩儿自觉想法有违四婶娘和萱姨的好意，心中顾虑所以未曾言明。因五叔曾就学于凤栖书院，当日向五叔请教了不少书院的事情，被五叔猜到孩儿心中所想，孩儿……便顺势请五叔问明父亲的意思。”

李朝羲暗自点头，却又问道：“如此考虑也见你是用了些心思，你既知孝道，难道不知‘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

李青筠垂首道：“回父亲，孩儿听过，不过孩儿不赞同这个道理。”

李朝羲扬了扬眉毛：“嗯？”

李青筠继续说：“我朝学风鼎盛，四大书院名闻遐迩，每年不知道多少向学之人远隔千里以求学，又有众多士子游学于天下增广见闻，其中贤达之士不知凡几，难道这些人都不谨遵孝道吗？”

李朝羲心下赞许，问道：“那你说说道理何在？”

李青筠皱着眉头想了想，红着脸说：“孩儿……孩儿说不出来，这其中定有更深的道理，还想父亲指点。”

看着眼前这小大人脸红的可爱，李朝羲不禁莞尔，语气也柔缓下来，仔细地讲解进来：“‘父母在，不远游’，此语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为人子者，父母身前尽孝是本分，然孝有大孝小孝之分，人生在世总有很多要做的事情，便如你祖父入朝为官，为父统兵在外，或有学子游历天下，商贾互市交通，难道为了不离开父母这些事就都不做了吗？游必有方，就是说该做的还是要做的，但你必须让父母清楚你要去哪里，因何而去。你是我李氏宗族嫡子，当携四方之志，光耀李氏门楣，建立不朽功业，才是真正的大孝。如只懂得整日在父母身边晨昏定省以全孝心，岂不好笑。”

李青筠听得小脸放光，崇拜地看着李朝羲：“听闻父亲教诲，孩儿心里通透了许多，原本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也想通了。就比如……”看着李朝羲鼓励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比如孩儿想去凤栖书院读书，便当直接向父亲提出，求得父亲的认同，不该为恐违背了长辈的心意，不敢向父亲告知孩儿的想法，反而让五叔来问父亲，这也不是真正的孝道。”

李朝羲欣慰地捋了捋胡子，孺子可教也，浑然忘记几日前此子带给他的尴尬恼怒和适才自己的问罪之心。

“父亲，那孩儿去凤栖书院的事？”李青筠趁机问道。

李朝羲笑了：“凤栖书院可不是你想进就进得去的，你如今年龄尚小，可先在族学中进学两年，再图此事。”

“听五叔讲，凤栖书院下设有琅玕蒙学馆，在那里读书的学子可获推荐进凤栖书院。”

李朝羲凝神思索，李氏嫡子要进书院又何须推荐，不过筠儿如能靠自己努力进入书院，倒也是个磨砺的机会。

李青筠又补充道：“父亲，祖父大人便在京城，可以照抚孩儿，再说祖父长年在外，如有筠儿时常陪奉左右，便可代父亲膝前进孝。”

李朝羲心中一动，沉吟道：“进学是你人生大事，吾儿既有此志气，为父也不当拦阻。”

见李青筠面带喜色，又道：“且莫高兴太早，你是我李氏嫡长子，一应行止必将引人关注，为防不测，不得以此身份前往京城。你现在院子里丫鬟婆子成群，难不成还都带了去念书？若出去读书，只允许你带两人伺候，很多事情须亲历亲为。你能否做到？”

见李青筠坚决点头，唇角隐现一丝微笑：“如此，从今儿起你便学着打理自个儿穿衣吃饭，生活起居，‘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注1），你不要光嘴上说的好听，为父会派人查看，学好了明年开春就送你去京城。”

李青筠脆生生应道：“谢父亲大人成全，孩儿定当勤勉向学，不负父亲厚望。”

李青筠离去后，李朝羲沉思了良久，眉头越皱越紧，突然自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目光遥向窗外。

——注1：语出《论语·学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