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月夜的血
作者:应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327

祢青醉了。

以前,他也曾喝很多酒,但那只是醉意。他在醉意中,头脑是特别清醒的,连使剑都比平时得心应手。但是现在,这个吹着大风的冬天下午,他醉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

闲闲不喜欢他这样子,但是十分心疼,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不敢就上前安抚,看父亲挟着他往屋外走,她急切地跟了上去。

岳老三回头看了她一眼:&ldqo;咱家没有什么空地儿,床也就这几张,他还是睡牛圈里吧。&rdqo;

闲闲当然不乐意,父亲的脸色冷冰冰,对她始终没有笑过,于是话到嘴边便忍了下去。她知道他不喜欢祢青,即使已经对他有了和善的举动,心里那道弯一时是转不过来的。她体谅父亲。

&ldqo;那我去拿被褥。爹,你慢点儿。&rdqo;

岳老三很有些力气,挟着祢青几乎不费什么劲,提开牛圈的栅栏门,走进简陋的棚子。这座牛圈是用木桩子连绳扎成的,围着玉米高粱的秸秆用来挡风雪。两只大黄牛在里面安详而悠闲地嚼着草料。岳老三就把祢青扔在一堆干草上。

祢青毫无知觉似的,窝在草里睡着了。

闲闲和崔氏拿来了棉被和毯子,要给他铺盖上。岳老三闷闷不快地走出去,继续他的木匠活。

天黑了。

孩子们站在牛圈外望里面熟睡着的人,嘻嘻哈哈起来。闲闲等他们都散了,才过去和父亲说话。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话要说,要打要骂,她都甘愿受着。

&ldqo;爹,天黑看不见了,撂下吧。&rdqo;

&ldqo;嗯。&rdqo;岳老三抬起身,站了一下,去捡墙根下的斧头和锯子,&ldqo;有点钝,我得磨磨。&rdqo;

&ldqo;爹,这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hllp;&hllp;&rdqo;她站在他跟前,心里从没这样畏怯过。

岳老三将斧头和锯子相撞着,发出了丁丁的声音。&ldqo;明天再说,我得想想。&rdqo;

闲闲点头:&ldqo;好。&rdqo;

岳老三觉得大闺女真是长大了。虽说闲闲一向是个懂事勤快的孩子,但现在,真的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陌生很危险。牛圈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就是让他觉得很危险的根源。

还不到二更,一家人便都安歇了。远远近近的人家也都已熄了灯火入睡。连一声犬吠都没有,平原的小村庄一片静寂。

回到家的心情总是踏实的,闲闲躺在自己床上,感受着久违的熟悉的这种感觉,很快便睡着了。然而,终究心里有事,惦记着祢青,担忧着父亲的决定,夜里竟醒来了。凝神细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便又合上眼睛昏昏睡去。

总该有子时了吧。月亮斜在西边天空,只是被风吹得毛茸茸的一片光。

岳老三起来了。

起来与起夜都一样要离开床,崔氏自然以为丈夫是起夜,丝毫没有在意。

岳老三穿好了棉袄,走到屋外。斧头、锯子、袍子、凿子、直尺都在门边角落里。这几天,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这儿的。

他拿起斧头和锯子,掂量着,分了左右手。

他自然不是要夜里赶工,他是决定要了祢青的命。

‐‐这个掳掠、奸|淫民女又杀过人的恶徒,我岳老三要了他的命,一点也不为过!

‐‐别以为我们无权无力的普通小民可以任你这等恶徒欺侮!

岳老三虽然孔武有力,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目有青天的良民,他不去报官,只为女儿的名声。所幸岳家并不和村子的其他人家邻近,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女儿和一个男人一起回了家。他决定杀了这个男人,然后趁夜埋了他。他不怕被家人发觉惹祸上身,没有谁会出卖他,他只是怕吓到老婆孩子。最好,他们不要醒来&hllp;&hllp;

祢青今天喝的这酒后劲有多大,岳老三十分清楚。这几十年来,他喝的多少种酒里,就数这种酒最难醒。他特意沽了来给他喝。

岳老三再次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扔了锯子,把斧头别在腰带里。他走进牛圈,看看祢青浑然不觉,便将他拎起来,扛在肩上。不能在自己家杀了他。那不吉利。

西边有片槐树林,树林后面是干枯的河沟,河沟那边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坟地。岳老三计划将祢青带出去,在树林里结果了性命,然后埋在坟地里。到了早晨,万事妥当。这个人从此就消失了,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去查。他们一家还过平静正常的生活。

祢青被他扛在肩上,因为不舒服而迷糊地哼哼了两声。岳老三一言不出,强使自己沉稳地向西边走去。夜风真冷,从衣领钻进脖子里,让岳老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走到槐树林里,他出了汗,满头大汗。祢青仍然未醒。岳老三不免生疑,有心要试试他是否真的还在睡,转念一想,怕他作甚!他的剑又没在身上,现在是手无寸铁,就算是会武功,也难抵突然攻击。

恶徒躺在地上,打着酣,因为感到冷而蜷缩着身子。

岳老三打足了精神,抽出斧头,紧紧握着。看看明亮的锋刃,看看恶徒的脖子,他扬起了手臂。忽然,他感到眼前人影身子一动,在带起的微风中眨眼间夺下了他的斧头。

本来,斧头距离恶徒的脖子只有几寸了。

一夺一挣,恶徒祢青酒性未消、凶性上来,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应,及时而有力地翻转了斧头。这块厚重的金属猛地砸在了岳老三的脑门上。

岳老三闷哼一声。

鲜血直流,一道道流在脸上,流过眼角,悲惨而恐怖。岳老三露出了痛苦的不可思议的神情,而祢青,也惊呆了,待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岳老三扑通一声软倒下去&hllp;&hllp;

月光,仍是微弱的。风,也好像温柔起来。祢青走出了树林,走回岳家。他完全清醒了,虽然这种清醒让他感到非常狂乱。

走到宅院的篱笆门外,他听了听,看了看,四周一片安然无事的景象。这个世界一片清净、太平,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却好像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远得不再属于他。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仅仅是低低的一声,便止住了。祢青听出是闲闲,她醒了,她要出来了,她定是掩着口忍着不发出声音吧!

他迅速纵进院中,跳进牛圈里,向那堆干草上一扑。

很快,闲闲便轻轻走来了。她抱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再一次半夜醒转,想到他在牛圈这个通风的地方会不会睡不安稳,便忍不住悄悄起来,取出来自己的一床新被子。

见祢青胡乱趴在草上,连被子都滚到一边去了,她忍不住叹口气,散开怀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祢青没有动。

尽管在夜色里看不清,她仍是驻足了片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眉头紧锁着,一定是喝了太多酒还难受呢。她蹲下身子,想摸摸他的额头,千万别发烧了。

&ldqo;哎呀!&rdqo;手腕被他捉住了。

祢青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也瞥见了棉被的样子,水绿底子,深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花叶间有一种禽鸟,鸳鸯,两只鸳鸯交颈而眠。这只被子,是闲闲曾经的嫁妆。

关于鸳鸯,祢青知道这么一句诗: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时,自己和闲闲一对鸳鸯深夜相对,不是一件美过神仙的事么?岂止神仙,连鬼都无法。

&ldqo;你醒了?冷不冷?&rdqo;温声的问候,对他来说像是做梦。

他不回答,掀起被子,将她拽倒,揽进了怀抱。两个人躺在毯子上,身下的干草发出了微小的碎裂声。

闲闲娇嗔道:&ldqo;你身上的气味真难闻,以后别喝这么多酒啦。&rdqo;

他不说话,摸着她的脸庞。

闲闲收住他的手:&ldqo;牛在看着我们哪&hllp;&hllp;我得回屋了。&rdqo;

他按着她不让她起身。她温柔地瞪着他,却发觉他眼睛里有一种诡异的色彩。似是血红。

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又翻身将她压在下面&hllp;&hllp;

&ldqo;你别&hllp;&hllp;爹发现了,会打死我的&hllp;&hllp;&rdqo;她紧张极了,又极力压低着呼吸和声音。然而很快,她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迎合他了。

&ldqo;闲闲,闲闲&hllp;&hllp;&rdqo;他觉得身上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重又痛无法甩掉,让他吻着她抚摸她时都倍加下力。

她竭力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却因为疼痛而忍不住溢出了泪水。

一缕寒风吹进来,拂在脸上,似乎有些腥味。

一切平息下来。她酸软无力地爬起身,穿好衣服。她早已感觉到祢青的情绪不对,低头看见他躺在那里两眼失神,顿时心里一股勇敢的柔情盖过了羞耻:&ldqo;你不要担心,就算爹不同意,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rdqo;

这话,祢青早清楚的,但此时听在耳里,心里却刺痛了。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闲闲不明白他为何这样不爽快,却只想安慰他,便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ldqo;我走了,你好好睡吧。&rdqo;

&ldqo;我杀了你爹。&rdqo;祢青终于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