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同行渡河
作者:应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229

。c

徐荷书笑着瞟了一眼他的手掌。这一眼,却令她震惊了。这是一只宽厚而匀称的大手,称得上干净,然而虎口处和指根处结了厚厚一层茧,手腕还有一道伤痕,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手,几乎无法和他的面容联系起来。就是年逾五旬的父亲的手也比他这只手年轻。她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来,脸上却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接了烙饼,道一声谢,大口咬下去。

谢未办理贩卖人口案子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追回非本县的赵家的孩子,也并不困难,可以说十分容易。其实很多案子都十分容易,不需要费多长时间,也用不着拔刀动武。毕竟只是一个县,难有大案。在大地方做大事,在小地方做小事。可是对于谢未来说,案件有大小,却不分轻重。从小,父亲就这样告诉他。有一次,知县王素对他说&ldqo;你真是大材小用了&rdqo;,他却反过来对王素说&ldqo;大人何尝不是大材小用&rdqo;,归根到底‐‐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没有所谓的薪俸,一年只有十两左右银子的生活补贴,有时候还需要在衙门里值夜班,要说好好奉养母亲,基本无法实现。

他所能实现的是父亲的遗愿,以及自己的力量有用武之地。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南二娘与孙老六所乘的马车。就在一个村庄外。他们用正大光明的方式来掩人耳目。那买主只是一个普通村民,因为生不出儿子所以想抱养一个。没有人肯给他一个儿子,于是他用银子买。南二娘与孙老六假装是他的亲戚,送子与他。

谢未与徐荷书碰见南二娘与孙老六的时候,他们正在往回赶。谢未正要亮明身份,这一男一女当即就弃车而逃。谢未便追。他们就掏出防身、慑人的匕首直扑上来,乱挥一通。而谢未一招制敌。徐荷书就只是去看马车里有无孩子在。没有。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在买主家里找到了赵家的婴儿。谢未将南孙两个人贩子押送到此地县衙‐‐连同马车一起移交高捕头。高捕头乐得朗声大笑。谢未趁此机会提出由他将那男婴送归父母。高捕头岂有不允之理,连孩子的口粮都愿准备,甚至要私下设宴款待谢未一番。谢未推辞了。因为徐荷书已经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徐荷书很承情,很感动,他原来还记得并在意她此行的目的。逆着夕阳的柔光,她抱着那孩子慢慢地走,就要再一次‐‐也可能是永远,与前面这个人分道扬镳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影子不会说话,他也不会多说什么话。怀中的孩子居然真的很乖,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她,徐荷书一看他,他便笑。

连婴儿都懂得回应。有的人却&hllp;&hllp;

谢未忽然回头,一手紧紧按着捕刀:&ldqo;不如&hllp;&hllp;我送你过去。&rdqo;过去?过哪儿去?过了这段路,还是&hllp;&hllp;

&ldqo;和你一起送这孩子回家。&rdqo;他一只空着的大手好像无处安放,人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个静物。徐荷书咬着嘴唇笑了,倏尔扬起头:&ldqo;谢捕头很尽忠职守嘛,民女恭敬不如从命。&rdqo;

谢未笑着点点头:&ldqo;你真听话。&rdqo;

徐荷书忽略掉这话里的暧昧意思,问道:&ldqo;你不急着回本县吗?&rdqo;

&ldqo;不急。&rdqo;

&ldqo;不会有人在等你回去吗?&rdqo;

&ldqo;有,我娘。&rdqo;

&ldqo;还有呢?&rdqo;

谢未走近她面前:&ldqo;&hllp;&hllp;你说,还有谁?&rdqo;

徐荷书眼前一片光炫的模糊:&ldqo;你的未婚妻啊。&rdqo;

谢未面无表情,把目光投向远处:&ldqo;对,还有三天我就成婚了。&rdqo;

干笑了一声,徐荷书道:&ldqo;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rdqo;听来的词语,她生硬地念了出来。

&ldqo;谢谢。&rdqo;谢未伸手要过了孩子,笨拙地抱着,&ldqo;走吧。&rdqo;大踏步向前走去。

沉默,一路的沉默。从起初的隐隐揣测到后来变为习惯,沉默保持到了夜幕降临。这沉默也像夜幕一般笼罩了他们彼此的身心。直到渡口,谢未才跟一个船夫说话。他们要夜渡黄河。

黄河上几点灯火,习习清风,皓皓明月。外面桨声一下一下,舱内却和远景一般宁静。船夫显然不习惯水上长久的沉寂,就主动与两位客人搭话。&ldqo;孩子几个月了,会说话了不?&rdqo;

谢未答:&ldqo;六个月吧。&rdqo;

&ldqo;起名字了没有,叫啥?&rdqo;

谢未只好答:&ldqo;还没起。&rdqo;

&ldqo;哎呀,都六个月了还不起名字,你们当父母的不知是咋想的!这样,你报上生辰八字,我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嘿嘿,别看我是个划船的,可会起名字哩,我们村好几个孩子的名儿都是我起的,长了十几岁一直健健康康的,百病不侵,鬼神不碰。&rdqo;

徐荷书只说:&ldqo;这孩子不是我的。&rdqo;

船夫见她这么一张好看的脸一直板着,再听到这话,就自以为所料不错,摆出一副&ldqo;我明白&rdqo;的样子,说道:&ldqo;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hllp;&hllp;你们带着刀啊剑的,看来是身上有功夫,但是啊这样子对孩子可不好&hllp;&hllp;&rdqo;

&ldqo;你胡说什么!&rdqo;徐荷书羞愤得脸发热,&ldqo;你们才是小两口,你们才床头吵架床尾和!&rdqo;船夫一看不是回事,敢情这位妆扮是个闺女,也确实是个闺女,不是这年轻人的媳妇。谢未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对船夫笑道:&ldqo;大叔,您起名字可能有一套,但是看人实在看得不准。&rdqo;

船夫悻悻道:&ldqo;老了,眼瘸了&hllp;&hllp;再早几年,我这双眼,看谁和谁是一对,那就是一对,都撮合了六桩姻缘了&hllp;&hllp;&rdqo;

徐荷书第一次没有觉得黄河是美好的,吸引她的。她只想赶快到岸下船。待小船刚刚靠岸,船夫还不及拴上缆绳,徐荷书就先跳了出去,在船夫的惊呼声里,她落在了丈余远的沙滩上,却没停下脚,一径向西南奔去。

等到跑够了累了,她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慢行。她又饿了。最近总是挨饿,每回一饿就情不自禁地想家,想念家里的每一顿饭,想念她喜欢的菜肴汤饭。

&ldqo;你说,先去一位方姓老人的家,是吗?&rdqo;谢未并未给她落下,不但跟上了她,而且气息平静。

&ldqo;是。不远。&rdqo;徐荷书想了想,便告诉了他自己昨夜在这里遇见那老人的情形,连同和她有五个月之约的弹琴女子方爱也说了出来。谢未只觉得&ldqo;琴香&ldqo;两个字刺耳:&ldqo;琴香是毒又非毒,只是用这种手段约人实在不敢苟同。

徐荷书一笑:&ldqo;我现在却并不在意了。&rdqo;

&ldqo;大河盟现在立场已经黑白不分,变得如此猖獗,该有一场事端了。&rdqo;谢未忽然想起了他曾经的狱友梁大刀,不知他现在在下盟中如何,做了什么事,可曾达成目的。&ldqo;亦有其他江湖势力看不惯大河盟的作为,大大小小地冲突对峙了多次。江湖中事,似乎是非分明、邪不胜正,其实比江湖外更没有规则。&rdqo;

徐荷书起了兴趣:&ldqo;这么说,江湖实则是一片混乱?&rdqo;

&ldqo;江湖那么远那么广,而我又非江湖中人,不敢如此断论。&rdqo;谢未忽然捶了捶额头,&ldqo;我还是错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里分什么江湖中江湖外。&rdqo;

徐荷书可不同意:&ldqo;这么说来,我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那个大家庭里也就是在江湖了?我出来闯荡是白费功夫了?&rdqo;

谢未望望天空中的皎洁明月,笑道:&ldqo;你大概以为江湖是少年春衫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是仗剑纵马走天涯,是&lsqo;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rsqo;。&rdqo;

&ldqo;哼,我知道,你要说,江湖还是笑里藏刀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赶尽杀绝&hllp;&hllp;&rdqo;

&ldqo;凶险。岂不闻&lsqo;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rsqo;?&rdqo;

徐荷书忽然问:&ldqo;谢未,你在你的江湖里舟楫安然否?&rdqo;

&ldqo;安然。&rdqo;谢未的声音如同他的神色一样郑重。

&ldqo;遇到风波怎么办?&rdqo;

&ldqo;我会游水。而且水性在慢慢熟习。&rdqo;

徐荷书看着他,似是刁难地问道:&ldqo;能不能授我一些技法?&rdqo;

谢未笑道:&ldqo;当然能。&rdqo;

&ldqo;请赐教。&rdqo;

&ldqo;嗯,你先跳到水里去,我先教给你憋气和换气。&rdqo;

徐荷书&ldqo;啊&rdqo;的一声反应过来:&ldqo;你这个坏人!谁要游泳了!&rdqo;

&ldqo;嘘,小声&hllp;&hllp;孩子睡着了。&rdqo;

&ldqo;哼,我要把他弄醒弄哭,看你怎么办。&rdqo;

&ldqo;那什么,好像现在该换你抱了&hllp;&hllp;&rdqo;

&ldqo;你说什么,没听见&hllp;&hllp;&rdqo;

笑声断断续续传的很远。夜风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轻盈盈的,暖烘烘的。当听到一阵沙沙的竹叶声时,徐荷书知道,那位老人的家一定在这里了。就要到了。

山坳狭小,却是不小的一片,有多户人家错落其间。相比于徐荷书在河南所见到的屋舍,这里几乎等于是世外桃源。虽然这个桃源并未逃出俗世的魔掌。经过了几座院子,皆是门窗紧闭,悄无人声。夜已深了,人已入梦。徐荷书无法确定是哪一座才是那老人的家。

突然出现的一盏灯告诉了她。那盏灯就放在一扇柴门上,和昨晚老人给她的那盏一模一样。灯焰摇摇,好几次被吹得只有一星,最终却不熄灭。徐荷书叫门。

&ldqo;老人家,我来了!&rdqo;

屋里一片漆黑,无人应答。徐荷书又叫了几声,都未回应。难道是因为老人家睡得太沉?柴门只是掩着的,她于是推开门,走到屋子前敲门。仍然没有回应。难道人不在家里?如此深夜,年迈病弱的老人会去哪里?如果真是出去了,为何门上还点着一盏灯标识着自己的家?谢未却道:&ldqo;屋里有人,你仔细听。&rdqo;

徐荷书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有人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她将灯端来,推开了屋门。恍惚中看到正当门有一个人在椅子上,不由得惊得后退。谢未接过她手中的灯,放在桌子上。屋子里亮了。徐荷书看到,椅子上歪躺着的正是那位老人。

他已病危。这一天,他是勉强支撑过来的。看到与徐荷书同来的这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孩子,他无法说出话来,却在脸上流露出了欣慰和喜悦。徐荷书扶他到床上躺着,又倒了水给他喝,好一会,老人才缓过劲来,长叹一声,艰难地说起话来:&ldqo;我不行了&hllp;&hllp;往南第三座院子,就是小赵家,孩子&hllp;&hllp;送过去&hllp;&hllp;&rdqo;

&ldqo;知道了,我马上就送过去。&rdqo;徐荷书心知这位老人的时辰要到了,不禁又急又痛,&ldqo;您好好歇着,别劳神了。&rdq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