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坐了有多久,项毅拿起那封信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让他一点一滴地感受到了颜立国赴死前的那种彻骨的悲痛和觉望。在这样一个时刻、在对朋友深深的怀念和追忆中,他越来越深刻地被这种绝望感染着,“人生无趣”的念头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项哥,下班了,你还不走吗?”小王在问:“要不,我们都去酒吧喝一杯,庆祝你告别单身?”
其他几个同事也在起哄着、附合着,但他们具体都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项毅就不清楚了。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头剧烈的痛了起来,胃像中了邪似的抽搐着,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浸湿了衣服,浑身更是使不出一点劲来了。他用力地按住额头,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是,他忽然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就无力的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的,项毅看见了颜立国。他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只是那张苍白得无法形容的脸浮在水中向他露出了一个无法描述的微笑,然后,无论他怎么样的呼喊和拉扯,颜立国还是慢慢地下沉着、下沉着,最后完全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之中,再也不见踪迹了。他急了起来,不行!他不能任由着他沉沦,他要救他!他必须要救他!他努力地要冲进水里,可那河水却像铜墙铁壁一般坚硬,他怎么也冲不进去,挣扎中,他不禁就大叫了:
“颜立国!你在哪里?”
立刻,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回答:“项毅,项毅!你终于醒了!”
“是谁?”他虚弱地问:“是谁?”
“是妈妈啊!”母亲抓住了他的手。“我是妈妈。”
他睁大了眼睛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有的只是黑暗————无穷无尽的、沉重的黑暗。
“怎么这么黑啊?”他忽然有些恐惧了,“开灯啊!开灯!”
“开灯?!”母亲的声音有些特别。“你要我开灯?”
“是啊!这是哪里?怎么这样的黑呢?我什么也看不到。”
母亲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复的念着:“他觉得黑!觉得黑!”
另一个声音尖叫地在项毅的耳边响起:“完了!完了!他看不到东西了,他瞎啦!”
他听出来了,说话的是何姗姗。她的声音很刺耳,她的话更刺耳。
“瞎了?!”他惊骇地,“你说我瞎了?!”
“何姗姗!”母亲阻止地叫:“何姗姗!”
“难道不是吗?”何姗姗的声音带着那种他再熟悉不过了的抬杠味道。“大白天的,你居然看不见,不是瞎了又是什么呢?”
“现在————是白天吗?”他迟疑地问,心里更加恐惧了。“真的是白天?”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气声。
他鼓足勇气转头看向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我这是真的……”
“别这么说!”母亲急切地打断了他,停顿了将近两分钟的样子,她终于问:“你————一点也看不见吗?有没有感觉到一点亮光?”
尽管他努力地看了又看,可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此刻,他是完完全全地迷失在黑暗之中了,也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是失明了!真的瞎了!
在木然中,似乎进来了许多的人。项毅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医生。因为他们围住了他,在翻看着他的眼睛、在做着各种检查、在询问着、在议论着……但是,无论他们怎么样的摆布、怎么样的查问,项毅都不开口,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只是僵硬地躺在那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像是已经死过去了一样。
项毅在医院呆的日子并不长,大约有五六天的样子,具体的天数他说不上来,也不关心。因为,自从他突然陷入黑暗之后,他就有些分辨不清楚晨昏昼夜了,而他唯一在意的也只是恢复而已。
医生如此说道:“你这是用眼过度引起的暂时性失明,只要好好的治疗和休养,是可以恢复的。”
“那要多长的时间?”这是父母的疑问。“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具体的,可说不准。”医生的口吻是职业性的冷静:“这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这个定论就像是那根挂在驴子前面的红萝卜,成了项毅生活中的唯一动力。虽然,他的生活被彻底地颠覆了,没有了工作,没有了自由,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在摸索着行动;虽然,他的心情惶急不可终日,对未来的一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但他还是尽力开解着自己,说这只是暂时的,要抱着复原信心去等待。于是,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盼望自己的眼睛能像突然失明那样又突然看得见。可是,不论他什么时候猛然地睁开眼睛来,还是他祈祷了一次又一次,他的世界仍然是一片黑暗,他就像是身处在一场黑色的梦魇之中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不要急,什么事情都是有个过程的。”父母总是这样安慰着他。“好好调养就会恢复的了。”
这话初听还有那么一些道理,但渐渐地,这种劝慰在漫长的过程面前就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了,倒产生了相反的效果,项毅是越听越灰心,父母也是越说越没有了底气。到后来,干脆谁也不愿意再说这样的话了,每个人都在无可奈何中沉默着,项家的一切,包括那每一粒灰尘都笼罩在绝望之中,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的味道来。
一周、一个月……日子在无边的黑暗中缓慢地流逝着。
恢复的希望在项毅及其他人的心中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渺茫了。父母的脚步一天比一天沉重,他也一天比一天更认命了:他真的是一个瞎子、一个残废了!随着这个认知而来的,是他性情的改变。在这之前他是个沉稳而内敛的人,可现在他却变得极度的焦躁不安了,即便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招惹到他也会引起他一阵狂躁的大吼大叫或摔东打西,以至于他完全成了一个刺猬似的人物,就连父母对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了;同时,他又愈发的自闭起来,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开门,也不开窗,常常是十几小时也不说一个字,不动弹一下,独自在死寂中自伤自怜、愤愤不平和阴郁。
这天,弄不清楚是上午还是下午的某个时候,项毅刚刚因为水太烫而摔碎几个杯子发泄了一通,何姗姗就来了。
自从他失明以后,婚礼自然也就取消了,但他们是早就领了结婚证的,怎么说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而何姗姗并没有住进项家来,还是滞留在娘家,也不在乎肚子越来越显眼了。另一方面,她不说来照顾他了,就是偶尔过来探望一下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一点似的,每次总是舒红怕儿子寂寞,对她三催四请的,她这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来坐上几分钟,也不多说什么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像今天这样不请自来的情形真是少见之极,也透着几分古怪了。
项毅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到她站在离自己有一些距离的门边上,似乎在戒备着什么。
“你有什么事情吗?不必遮遮掩掩的了。”他单刀直入地问。并不怕得罪到她,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没有说话,明显是在措着辞。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不禁就冷笑了一下。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的样子,何姗姗终于出声了:
“我知道你爱的并不是我,我们还是————还是分手吧!”
项毅早就知道她会说这样的话,也不在乎,可她这种分明就是在嫌弃他是一个残废,想要扔了他,却又要把责任推在他的身上的做法还是令他有些心酸。
“分手?我们能够分手吗?”他有意地,“我可是签过协议的。”
“协议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带来了。”何姗姗忙说。
接着,就是一阵纸张被撕裂的声音。“你看,我已经把协议撕了。”
项毅是看不到的,但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现在这份协议对她并没有什么用处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留着反而是绊脚石一块,早清除倒早好了。
他存心要为难一下她。“我不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这有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她有点讨好的意味。“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不合适就该分开嘛!”
“是吗?”
“本来就是这样的。”她迫不及待地,“那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项毅又冷笑了,别说是明天了,就是马上去离婚他也不在乎的。他正要说同意的时候,蓦然地想到了什么,他就咽下了快要出口的话。
“那————”他问:“孩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