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呼地吹着，飞沙走石，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大雨倾盆而下，再次发现自己没有拿伞。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淋雨了，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生痛，大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衣服鼓了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时会被吹到天边去。这样的天气，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匆忙赶路。
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好几次差点被横身出来的树根绊倒，渐渐地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一丝丝安心涌上来，门口隐隐有人影晃动，一点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微弱地挣扎着。来不及弄清楚那是什么，头上已经多了一顶斗笠，身上也披着厚厚的蓑衣。
“赶快进屋，谁让你们在这里站着的？”
看到齐刷刷站在门外的四侍，鼻头蓦然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这几个笨蛋，衣服都湿透了，怎么就不知道进屋里去？
“主子，喝杯姜汤……”
朱雀在厨房里忙了一阵，端出五碗姜汤来，嘴唇已经冻得发青，牙齿磕磕地道。
“城里没有客栈么？我要是不回来，你们是不是就打算在外面等一夜？”
姜汤热热辣辣的，肚子里立刻激起暖流，我瞪着四个一样狼狈的家伙，没好气地道。
“你也知道有客栈，不还是跑回来了？”
百虎捧着碗，头垂的低低的，小声地反驳道。和主子一起这么多年，那心思怎么也能猜出三分……
“只要那个人在这里，不要说下雨，就算是下刀子，主子也会回来吧？”
玄武淡淡地开口，他离的有些远，看不清表情，不过一定是无奈加心疼。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雨点打在竹叶上，听起来像是比之前小了一些。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四个不是笨蛋，只是有个淋雨也要回来的傻瓜主子而已。
“阿嚏……”
不知道是谁先打了喷嚏，接二连三的几个人都开始喷嚏连连，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我挥手道：“快点儿换衣服睡觉去，免得把感冒传给我……”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四侍虽然不放心，却也不再说什么。
脱了鞋爬到床上去，靠着阿笑胸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虽然可以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然而还是觉得死寂一般的可怕，闭着眼睛又睁开，我开始同他说话：“今天的雨好大，你都没有给我送伞……我知道百虎他们肯定觉得我疯了，可是这世界上多的是疯子呢！”
“阿笑，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可就是另一番气象了，到时候时局安稳，我们到处去游山玩水好不好？你也知道，我的志愿是吃尽天下美食，可是没有你在身边，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说了半夜，和着窗外的风雨声，声音越来越低，话越来越短，渐渐沉入梦乡。
只是，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本来所有人都该呆在家里舒舒服服窝在床上的夜晚，却有许多人在外面受着风吹雨打。
安平王站在大雨里，身边一个侍从勉强地在一旁撑着伞，不过雨太大，他身上的衣袍早就被打湿，头发被狂风吹的有些凌乱，雨水顺着发丝滑到脸颊上。即便是在这种本该狼狈万分的时刻，这人却还是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安平王，你私自离开封地，按罪当斩，快点儿束手就擒吧！”
站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左相心腹手下风际，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摔人赶了过来。要是能抓到安平王，困扰主子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哈哈，想要抓到本王，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安平王凤眸微眯，现在的处境对他很不利，这次确实是他太大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文弱的四公子，居然会“出卖”自己。
魔教正在受朝廷围剿，而下令之人就是甘修文，而今那个笨蛋教主却把自己的行藏透露出来，这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虽如是想，却又忍不住怀疑，那人真的是笨蛋么？从酒楼见面开始，一切似乎都是他算计好的……无论如何，他既然害的自己如此狼狈，这个梁子算是结大了，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手一挥，一百个死士像是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一身黑衣，手持长剑，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仍然像是毫无感情的木头伫立着，只等主子一声令下便杀出一条血路。
“放箭……”
风际眉头微皱，这一百个人摆明了就是做肉盾，把安平王牢牢地护在中心。
满天飞箭，一排排弓箭手井然有序地轮流射出，竟是丝毫不让人有喘息的时间。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一多半的箭被死士击落，仍有些穿透他们的胳膊或是大腿。令人吃惊的是，他们仍然挥动着手臂，没有半点后退，甚至没有一个人呼痛。
风雨越来越大，火把飘摇着被雨水浇熄，只除了怡红馆仍然明明灭灭的十几盏灯笼。安平王隐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再说话，只有地上的雨水，慢慢地被染成了红色，且越来越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令人闻之欲呕。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青楼别馆，现在却安静的如一座荒坟，突然十几个姑娘像是受到了惊吓，急急地冲了出来。身上本就是写薄缕轻纱，被雨水一浇立刻变得有如透明，白生生的身子立刻撞入所有人眼中。
那些弓箭手有一霎那的犹豫，这些毕竟是无辜的百姓，更是楚楚可怜的女儿家……只是眨眼间，那些女子便冲出了包围，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轻巧的短匕，犹如穿花蝴蝶在士兵里舞动着。
那些女子武功极高，抬手轻挥，立刻有士兵人头落地。风际这才知中计，刀剑毫不留情地砍下来，和她们拼杀在一起。他这次行动也带着几十个大内高手，武功自是不凡，不到片刻地上又多出十几具女子尸体。
混乱的场面再次变得井然有序，弓箭手不停放箭，雨水铺天盖地，两边的人都有些麻木，一方麻木地放箭，另一方机械地抵挡。那些死士倒下的越来越多，而中间那道玄色身影，却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一个时辰，这里像是修罗场，地上尸体倒了一片，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静静地站立着，头低垂，身上插着无数支箭，却始终没有倒下。
风际叹了一口气，下令停止所有的攻击，缓缓地向站立的人走去。对于安平王，这个前太子，他是保持着尊重的态度……可是，各为其主，为了左相，他也只能这么做。
终于走到凤霄面前，手刚刚触到他，刚刚还屹立不倒的身体却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地上。
心中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风际扭头对士兵大喊：“拿火把过来……”
一个士兵迅速地举着火把跑过来，雨水冲刷着地上的尸体，风际看清了地上的人，却不是他以为的安平王。
原来从那些女子冲出来开始，就是凤霄使出的障眼法，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趁着混乱金蝉脱壳。
“大人，要不要派人去追？”
一个小头目战战兢兢地问道，冒着风雨忙活了大半夜，难道要无功而返？
“不用了。”
风际摇头，现在想要找到人，恐怕是比登天还难了。安平王果然是个人物，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脱险，他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主子最大的对手。
怡红馆中，并没有人去楼空，鸨母瑟瑟索索地跪在地上，磕的头破血流，肥胖的身子缩在一起，整个看起来倒像是一颗圆球。
“回大人，那些姑娘都是我花了真金白银买的，哪知道她们居然是……”
回想外面十几具尸体，那些可都是二楼出挑的姑娘，这么死了简直就是割她的肉啊，还有她的摇钱树翡翠，现在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呜呜……就算大人不要她的命，自己也活不久了……
“行了，把外面那些女子的尸体登记在册，然后交到官府去……”
风际不耐烦地转身，大步向外面走去，他能怎么办？这楼里有一二百个姑娘，他能一个个全部抓起来吃牢饭么？
“大人，带上这个吧！”
一个属下巴巴地追上去，手里拿着一把油伞，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人脸色难看至极，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撑不撑伞还不都是一样？
风雨小了一些，风际连衣服也没有换，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满头满脸都是雨水，他已经连着跪了二个时辰。
“风际，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甘修文站在门口，青萝默默地在一旁撑着伞，天上一道闪电划过，她可以看出风际的脸早已经冻得发青，恐怕已经支撑不住。
“回主子，属下不应该没有禀报就私自行动……还让安平王给跑了……”
风际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却知就算是事情再发生一次，他也抓不住凤宵。这样一来，反而打草惊蛇，让他以后更加防范。
“你最大的错不是让安平王跑了，而是根本不应该去抓。”
甘修文揉了揉额际，觉得太阳穴微微有些发紧，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风际，摆明是有人算计好的。
“起来吧，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先同我汇报再行动。”
看着他一身的水跪了两个时辰，又折腾了大半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件事就算了。
“是。”
风际有些茫然，不应该去抓？难道就让安平王在眼皮子底下肆意活动么？这可不是主子的行事作风……可是，许多事证明，主子说的话，向来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他太过愚笨，猜不透其中奥义……
他勉强站起来，膝盖却早已经酸麻，跌跌撞撞地告退，几次险些摔倒。
“主子，外面风大，回屋吧！”
青萝看着仍然一动不动的主子，心里不免担忧，却丝毫不在意自己一身衣服已经湿透。
“你也下去吧！”
甘修文这才回过神来，看身旁婢女纤细身子微微发抖，放柔了语气道。
厅内仍是一片柔和光亮，夜明珠自然比蜡烛好用的多。甘修文缓缓走进内室，却没有立刻躺下休息。静静地站在窗前，听着雨水冲刷门廊，一向散漫的表情却意外的严肃。
传信给风际的人，是聆音派来的吧？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高明的一着，不是直接通知自己，而是告诉给他的属下。相信不单单是风际，换了任何一个手下，都会跑去抓人。
本来双方都是按兵不动，现在发生了事情，自己虽然有了名正言顺讨伐安平王的理由，可还不是时候……如今，却不得不提前行事。
想必安平王也是如此，依照之前的形式判断，他并没有想要这么快起事，如今却不得不……提前。
他们两个，都被聆音这步棋逼迫着，不得不提前展开战争。
“聆音，你就这么在意魔教？不惜挑起战乱，也要保住镜含苍的心血？”
整个人都埋在黑暗中，甘修文喃喃地道，他早知道聆音的才能，却一再地试探，如今这样的结果，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那总是一脸闲适从容的绝色女子，就像是一座无尽的宝藏，引诱着他去发掘。而今，终于到了面临选择的时候，或许他心底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甚至是期待着这样的一天……
亲手毁掉这个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女子……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甚至逐渐和他右手中的权势持平……
他心里渐渐认识到一件事，这世上能够毁掉甘修文的人，就只有一个四公子……那么，在她羽翼未丰之前，亲手把威胁扼杀吧！
想通了，理智知道要怎么做，心却叫嚣着不可以。躺回床上，身体贴着柔软的锦被，甘修文暗暗提醒自己……难道你想要回到以前那黑暗无助的日子么？
身体和心同时瑟缩了一下，一遭被蛇咬，他下意识更往杯子里缩去，嘴里喃喃念着：“睡觉……睡觉……”
梦里，甘修文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开满荷花的院落里，粉红的荷花上站着一个精灵般的女子，长长的发披散在肩头，依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瞧着一个陌生人。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是……“我们不熟……我们不熟……”
心像是被什么揪住，翻江倒海的难受，他不自禁上前一步……“我们的赌约你还记得吧？下次，不要说我们不熟的话！”
女子却突然笑了起来，那样美丽的笑容，就算是在现实里他也没有见到过，一时间居然有些痴了。
“熟不熟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已经决定了不是么？我终究是要死的，而且是死在你的手里……”
“我没有，我怎么会这么做？我喜欢你啊……喜欢……”
甘修文情急，脱口而出的话却连他自己都怔忡起来，原来他左手里握着的，是“喜欢”么？
“就算你能骗得了我，但你能骗过自己的心么？”
荷花突然晃动，上面的女子衣袂飘飘，翩然若仙，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他想要上前抓住，哪怕是一片衣角，可是腿却动弹不得。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想着：“过去又能怎么样呢？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
颓然地跪倒在地，脸上再没有云淡风轻，再没有潇洒狂狷，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有多久没有哭了？自从经历灭门之灾，就算是被欺负的再惨，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放弃了左手里的东西，或许他这一辈子就要永远孤独，然而右手却是紧握着不肯放开……
在感情还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心早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么？
从梦里惊醒，雨还没有停，眼角却是一片湿润，沉浸在黑暗里，想着刚才的梦境，觉得夜是如此的长。
突然想起那日他问青萝的问题……“失去了权势的甘修文，还是甘修文么？”
如今，聆音的一个决定，把他逼到了绝境，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吧！连心里那最后一点模糊的奢望，也终于褪去……
朝堂之上，甘修文例举安平王凤宵数十条罪状，所有大臣皆义愤填膺，皇座上的小皇帝被一片声讨安平王的声音淹没，最后毫无意外地把这件事交给他最倚重的臣子处理。
银罗国六十二年，国君凤隐下令讨伐叛乱逆臣安平王，一场战争就此开始，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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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甘修文微笑地站在众人面前，仍然是一脸狂狷，魅惑的面容更胜以往。现在这一切，才是他真正所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天子也对他唯命是从。只是，在那眼角隐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