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后。
夏国,将军府。
月朗星稀,大地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
一银发男子默默地坐在廊内地桌边,纤细的手指执起刚刚斟满的小巧酒杯,扬起弧度优美的颈项,一饮而尽。
这幅画面极美,白月光的映衬之下,男子的银发散发着妖冶的光泽,美得不似世间凡人。
只有他身后的贴身随仆知道,那震撼人心的银发,不是魅惑的美,而是致命的毒。一年前,他身中随影的毒,如今已扩散至全身,使得这年纪轻轻的男子早早白了头发。
“公子!”高克先心里难受,却仍伪装平静地说:“这已经是第三坛酒了,弥蒲酒虽然好喝,可是也不能这么个喝法,你身上的剧毒还未解……”
“这酒……一个人喝果然苦涩……”方清尘不理会他的劝说,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坐,跟我一起喝吧。”
高克先略微迟疑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慢慢坐下。
“克先,你知道我喝的最愉快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高克先沉默,他知道,将军一定是又想起那个女子来了。果然,方清尘望着天际,回忆起久远的事情,嗓音沙哑地说:“跟她在云州邂逅的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难忘的一晚,那一晚的弥蒲酒,也格外好喝。”
红色的酒液在微暗的天色下漾出一圈一圈涟漪,方清尘的双眼慢慢朦胧,醇厚的酒香扑鼻,就连酒杯中,都仿佛看到那个已然消逝的人……
方清尘猛地喝干杯中辛辣的美酒,是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也罢,只要能够短暂地忘记那个人,也强过现在生不如死的痛苦……
飞快地,几乎象是拼命一般,方清尘不停地把一杯杯酒灌进喉咙,一不小心就呛进气管,瞬间,他伏在桌上咳了起来,高克先慌忙轻轻拍着他的背,只没想到,最后,他竟趴在桌上,低泣起来。
“公子……”一时间,高克先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你说……我为什么还要一步步向上爬?”方清尘泪眼朦胧地慢慢抬起头,自己又给自己倒上酒,继续彷徨地一饮而尽。“一直以来,我的心里只有恨,为了报仇,我不辞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忍着耻辱苟活在暖乡阁,寒窗苦读用功学武考取文武状元,可是经历这种种之后,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现在,纯儿因我而死,葵生也被我逼走,而她们,明明都是我最想去保护的人啊……你说……我到底还为什么要活着?”
高克先全身一颤,一个字也接不上,将军……一向意气风发不知退缩为何物的将军竟然也变得如此悲观消极了吗?
方清尘却不理会克先的怔愣,一杯接一杯地继续喝,慢慢地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眼神也迷离起来。“我很想惩罚我自己,甚至想过跟着纯儿一起去了,可是就算如此也换不回她们……死多简单,可是我要活着,因为如果我死了,就再不会有人记得世间还有一个方清尘……还有葵生……那个傻瓜,她一个人在梁国我放心不下……”
高克先一阵心疼,想想看,方清尘虽在朝为官很多年,可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为什么,同龄人的温飞卿可以放荡不羁纵情(河蟹)声(河蟹)色(河蟹)犬马之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生活,将军他却要承受这么沉重的爱和悲伤……
“公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别人误解你错怪你,可是克先懂得你。你不过是想在这乱世中保全自己,这没有错,就算是在穆宗天的事情上,你为了穆姑娘,都不打算赶尽杀绝,要不是蔡明石他擅自下令屠杀穆府,也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她已经认定这一切是我所为,多一件罪行少一件罪行都没关系了。蔡明石赶尽杀绝的心里我能理解,他是想替我解决掉所有的后顾之忧,怨不得他。”
“可是也不能就让穆姑娘一直误会你啊,当初就应该跟她说清楚的,包括……包括你暗中派从天牢里救走穆宗天,又找了个替身做替死鬼的事情。”
“穆宗天的事情还不到能说的时机,你想想,在我做了谋权弑君这么大的事情之后,我的部下绝对不可能留着他的性命,我这么做,不是想从葵生那里博得原谅,而是不想她忍受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因为这种经历,我亲身体验过,太痛苦了,所以不愿她重蹈覆辙……”
“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把穆姑娘留在在府上是为了她不受到蔡明石等人的迫害,而非单纯的囚禁,将军,你做了这么多,可是穆姑娘却一点都不理解你的苦心,值得吗?”
“我根本就没想值不值得,只是单纯地想保护她,其实,我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恨着她的,不然也不会对她做出那些事。在我决定做掉容靖容青以后,就没指望过她会原谅我,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一个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会恨我,也不足为奇。”
“现在穆姑娘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公子还是忘不掉她,对吗?”
方清尘苦涩地牵动一下嘴角,喃喃自语:“忘记……哪有这么容易……”
“难道将军以后就靠缅怀她过日子?”
“你觉得我会是那种活在回忆里的人?”
“……”
方清尘轻吐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道出自己的决定——
“克先,我决定辞官。”
“什么?!”
高克先手中的酒杯掉落,满脸震惊。
“我决定辞去现在的官职,把权力交给蔡明石,然后……”方清尘顿住,望着梁国的方向,发出轻渺的声音:“然后一路向南,去找她。”
高克先花了半晌功夫才消化完这句话,“将军,这会不会太突然了,就算你想找回穆姑娘,也不用非得辞去官职啊!朝中局势刚刚稳定下来,夏国需要你,你这样离开,难保不会有另一场动乱。”
“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跟蔡明石和李惟光说了,他们能控制好朝中局势。更何况,将这样的大权交到他们手上,他们正求之不得。”
高克先思忖一会儿,仿佛已然立下什么决心,抬眼定定看着他:“既然将军意已决,我这就去准备,随将军上路。”
“不必了!”方清尘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眼神恍惚地看着他:“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我身边为我打理一切,这一次,我决定一个人去找她。”
“将军,自从救下我的性命那天起,我就发誓一生都会追随你,这次也不列外,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克先,不要为我而活,为你自己活着。这是我欠葵生的,由我一个人去还,我不要你跟着颠簸受苦。”
“可是将军……”
高克先还要争辩,却被方清尘打断——
“听我的话,我只想换一个身份默默地守着葵生,你,绝对不能跟去。”
高克先颓然,却没有继续坚持,因为他知道自家公子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轻易回头。“既然公子意已决,我也不再坚持,只是公子身体不好,一个人长途跋涉到梁国,我真的不放心。”
“明天把卓溪和林峰找来,路上的事情交给他们处理就好。”
“我知道了。”
听到他的回答,方清尘才算放下心。
疲倦地闭上眼,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无比辛苦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宿命。
该来的,总是要来——
该面对的,怎么也无法逃避——
葵生,等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