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似乎并不是这森林万籁的唯一旋律，几道惊雷，便让雨势从高声变为了咆哮。

雷澈靠在马车内壁，听着外面的疾雨惊雷，心觉似乎那年的夜里，屋外也是这般大的雷雨……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躺在宽大的床上，轻软的被子盖住小小的身体，房间内错落的玲珑挂饰，即便在黑暗中依旧闪着微光，就如同夜色下的星辰。

他记得，那时的空气中，除了镂金香球里飘出的青木香外，还有一股子雨水击打泥土带出的特殊芬芳，有点像跟爹爹骑马时，嘴里叼着的青草根的味道。

他记得，那时的屋外，雨沿着屋瓦滴滴答答，像有什么人在轻声细语，突地一道道雷电轰鸣，白光从雕花的木窗射进来，自己吓得抓着被子，只目瞪口呆地盯着窗棱。

他自然也记得，那时的自己盯着盯着便混混沉沉地睡着了，可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将他吵醒——

细隽姐跑来将他抱上便跑……铠甲乒乒乓乓的声音……说话喊叫哭号……熟悉的面孔上都是恐惧……大雨第一次劈头盖脸地淋下来……

最终，细隽姐还是没能逃过，只死命地抱着他，被戴着黑盔红羽的禁军推搡到府里中庭的大空地上。

“逆臣雷冽，其妻水氏，带到！”

他远远一看，爹娘也被重军押来。

只见爹爹穿着里衣，娘亲也发鬟松散，他们虽然形容狼狈，但却面色镇定。二人行至那被重重黑甲簇拥的人面前，后面的士兵便狠狠一推，全亏爹习武之身，一把揽住娘亲，待她站定，夫妻才跪了下来。

“雷冽……”

声音，穿过雨幕，依旧是那么清晰。

而那腥血红的衣袍，在一片乌甲中尤其显眼，像是来自罗刹国，那划破黑夜的火珠一般，带着灼灼而诡秘的热量，加重了空气中原本就弥漫的萧杀之意。

“雷冽……”

又是一声，混合了种狡猾的、隐晦的笑意，好似一只潜伏已久、等待已久的兽，终于得以展示其獠牙的时候。

而爹爹，却是一脸镇静地看着那人，微挑的眼锐利而警惕，自己第一次见到爹爹这副表情，也许家仆口中的“雷豹子”便是由此而来吧。

“逆臣啊，逆臣。雷冽，你可曾想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么？”那人说得大声，“逆臣”二字，让在场所有人心中沉沉一落。

“……我雷冽尽忠于江山社稷，尽命于圣上和太子殿下，心中无愧。”爹爹腰杆挺得很直，但却将娘亲暗暗伸过的手，握得紧紧的。

此话一出，便是一阵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沉默。细隽姐虽然娇小，但他亦被那细细的手臂勒得生疼。

可他没有出声，只趴在细隽姐的怀里，眯着眼，透过重重雨幕，盯着那腥红。

突地，没有任何前兆，就像天空中的闪电，那人抬起一脚便踹向爹爹心窝，见一旁娘亲喊了声“阿冽”，便又是一脚，爹见状立刻拿手一扳，那群黑甲禁军随即蜂拥而上，场面乱作一团。

叫声和怒吼都混合在雨中，几道雷将其埋没了。他怎么也听不清了。

唯有听到，那人异常冷酷声线，在一道雷过后突地传来——

“……雷冽，我可不是三哥………还有，现在我才是太子！”

“……？！”

突地睁眼，雷澈伸手一切，但见一条黑乎乎滑溜溜的东西从耳旁掉下，而在旁的唐采青又一伸手，将另一条游走至雷澈左肩的东西抓住。

低头仔细一看，这不是蛇么？

雷澈抬首，便见对坐的尹宵雪一手竖起手指压在唇上，一手丢了蛇后画了个圆，意思是有人把他们包围了。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却发现这种蛇并非很多，当何玉屏将最后一条抓住，捻断脖子时，众人数了数，也不过十二条罢了。

十二条，也非奇特种类，如果对方是想用以毒蛇围攻，着实是少了。如月见山等人的身手，三下五除二便将其收拾得一干二净。

以专驱毒蛇的蛇神宫来说，若不是直接用镇宫之宝的花翎，那便是百蛇布阵，以数量多攻之。

唐采青睨着这蛇，想了想，便抓起一条的尸体，掰开嘴，才发现其中乾坤——

只见蛇的口粉肉中嵌着一个小管，直连到喉深处，剖开长腹，便见其与一褐色小囊相连。原来，这是个导气管，真正药囊在蛇腹部，只要蛇一开口吐信，药囊中的毒气便会被挤压而出。

此蛇，是用以先行攻击的！

众人不禁心叹：好阴险的手段。

若是以人来投药，武功高者必然有所察觉，而这蛇便不同了，只不过是动物罢了，尤其这种荒山野岭的，动物多着呢，一个不查，便会中招。

此蛇，实在少见，连唐采青这等使毒之人，也不得不惊叹其手段。

这一想，大抵袭击他们者亦知道自身与其的差距，故而下次阴手，为的就是一举击破。

月见山等人到底是艺高人胆大，抓完了，研究完了，便屏息静气，来一招敌不动我不动，静待外边那帮人还有何等高妙之招。

“哼……无聊。”

只听嗖嗖几声，雷澈便沉下眼眸，喃喃了句，身子一侧，正接到从外面射进马车里的铁箭，那箭连着绳子，呈五爪钩状。雷澈这一接，下一秒，便是好几十根铁箭射入，整个马车成了蜂窝。

月见山弟子自然也不示弱，一个两个将铁箭全数接下，还一把切开连绳，徒留铁箭乒乒乓乓落下。

雨随即钻过箭洞而下，尹宵雪抬手一抹，叹道：“哎，真是~让人消停地睡个觉也不行。”

一看这状况，想到待会也不能再睡了，雷澈眉头一皱，推了把柴小瑛的头，考验似地问道：“……数一数，多少人。”

黑色的身影潜伏在树丛之上，眼眸都注视这下方空地的马车。原本想拉刚才射过去的箭支，可没想一用力，便将轻飘飘的绳子拉了出来，箭头却不知觉地消失了踪影。

咽了口唾液，黑影们紧张地观望着，那已被射成蜂窝的马车安静极了，没有惨叫，没有哀号，甚至感觉不到呼吸，就里面压根就没人一样。

风雨打在他们身上，黑色的蒙面被渗得滴水，一切都安静得太过诡异。

突地，一道闪电撕破雨空，一切都被照得分明，而在他们全都置身于那惨白的电光下时，马车“嘭”地爆裂开来，趁着那明晃晃的电光，四道人影从车中跃出，唯剩一人撑着把油伞，站在车板之上，瞧那个头，甚是矮小。

但是还没能仔细端倪，也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蒙着黑罩的头颅便被凌厉的剑锋割下。

但见，月见山四人身手各有千秋。

向来讲究一击必中，唐采青白锋翻转，皓腕玉镯地一晃，便是上挑下扫，周围全无空隙。这一来，更多的黑衣人便涌向他，可无奈却被那剑锋划破皮骨，靠近不得。

不远处的何玉屏则剑法愈发凌厉，他心中郁郁之情，此刻终于爆发。夜雨淋得他浅色发丝变得黑幽幽的，衬着那白肤栗眸，在剑光下，哪里有温文尔雅，哪里又是翩翩风雅，只血溅面颊，眸如岩电，越发地瘆人。

眸子微眯，尹宵雪面对着黑衣人一哂，接着右手一按其左肩，便是一个空翻，正跃到他身后，接着扳过那脖颈一划，那黑衣人只来得及感到脖子一凉，血便汩汩地涌了出来，快得就似风刮过似的。

而那边的柴小瑛虽是少年身躯，但力气不小，长剑一扫，切过水花，便是割断骨头的劲道。只见横切竖劈之下，断臂残骸无数，看来对方虽是暗袭，但派人不少。

一番攻击下来，月见山人是占了先机，可那群人也非毫无准备，暗器随手便甩了出来。

只见，一个躲在柴小瑛身后的人刚想吹出一簇毒针，却突地一滞，低头一看，腹部赫然插上了一支五爪铁箭！

“啧！”

雷澈撑着把伞，在远处小声地哼了一声，接着抬脚又勾起一支铁箭，一个鹞子翻身，将其踢到何玉屏右后方，随即又倒一人。

雨势越发地大了，啪啪地打着油伞面，很是让人心烦，雷澈眉尾一挑，猛地一踏车板，震起那几十支铁箭，一阵横扫千军地将其踢至四面八方。

咻咻之声，劈风破雨，哀号声随即而起。

“……留个活口。”

转了下伞柄，雷澈慢悠悠地说了句，尹宵雪立刻起脚一扫，将一黑衣人踢倒在地，而那黑铁箭，正在下一秒正中黑衣人刚才脑袋所靠的树杆之上。

将那黑衣人押过来，一把扯下他的面罩，满面惊惶之色未定，陌生的面孔。

“谁派你来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何玉屏喝道。

那黑衣人唇颤了颤，突地看了眼唐采青，刚想说话，却突地手掐着脖子，口嘴大开，牙齿间流出黑色的液体，面目因痛苦而变得狰狞恐怖，接着直接扑倒在地上，猛地抽搐几下，断了气。

“……”立刻过去探脉，唐采青皱眉，掰开黑衣人牙口和喉头瞧了瞧。

“似乎是只要张口说话，毒液便会立刻滑入喉中。”这种使毒法虽然高明，但是也不是没见过，唐门中便有人会如此布毒，所以单凭这手段，是分不出何门何派所为的。

接着他蹲下，嗅了嗅那人流出的黑色液体，其实是少量毒液混合着血，可是那毒液，却又带了点一点不甚明显的特殊气味……

如果唐采青认为不甚明显，那么那味道以常人而言，几乎是不可闻的。

这种特殊的气味，似乎在哪里闻过。

沉默不语，唐采青此番观察下来，眉头却是越发紧锁。

“……怎么？”见他锁眉不语，雷澈推了一下他，问道。

“……额，这个，下毒的手段虽然高明，但也不是罕见，至于这毒，用的也是寻常毒物……分辨不出是哪里的。”犹豫了一下，唐采青最终决定把原来的想法暂且压下。

见他的样子，雷澈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恩，我们轻功行路，快些到城镇吧。”

意思，便是想说就说，也不逼你唐采青了。

唐采青心中有愧，便立刻点点头，整理好行装，随着众人离开这血腥之地。

豆火一点，将房内的两条影子拉得狭长。

“人……派出去了？”纤手拿起灯挑，拨动着烛芯，那一点豆光瞬时大了起来，红与蓝争先恐后地往上窜着。

“自然……可是，对方是月见山……而且听说那个‘一剑千秋’的雷澈，似乎也在呢……”盯着那火苗，中年人双目并没有被照亮，目光反而越发地沉了下来。

虽说计划布置周详，但对方是月见山的话，一切便无法预计了。

毕竟，这种离世的武功，最难猜测。

他本就属于那种深思熟虑之人，今这一招，算是一个开始亦或者是结束，若是结束，那一切都好说，若是开始……

恐怕便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雷澈在……我不也在这么？”提起袖子掩下一笑，那女子眸子眯的弯弯的，就跟月牙儿似的甜美。但是中年人知道，这是条吐信的毒蛇，即便有着华美的皮纹，但是却仍就是杀人嗜血的剧毒之物。

单从样貌绝对看不出来，眼前的女子，乃是传说中的“灵蛇毒母”。

他转眼，望了望屋外，此刻雨如倾盆，电闪雷鸣，似乎带着些破旧立新，洗刷一切的意味。

突地，手背一阵冰凉。他惊得一看，原来是那女子雪白的手正附在他手上，本想挣脱，却见一条红黑环纹的蛇缓缓从女子花草金纹的广袖中爬出，顺着她的手一路上行，那红黑二色被莹白的肌肤衬得有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这蛇，怕是被咬上一口便要见阎王的。中年人这般想着，突地自嘲一笑，他可不正是跟“阎王”……打着交道么？！

“呵呵~“见他面色还算平静，那女子微微点头，手与蛇却未离开，“这便对了，你既然欲念已动，踏出这一步，便要有决心继续下去……”

“你可以败，可以恨，可以怨……但却不能低头，只要你迈出了这一步，跟随在他的身后，你就决不能给我低头！”那女子说到“他”这个字时，点染着桃红蕊黄的眼眸如星般闪亮。

“……即便，这是一条通往黄泉的不、归、路。”

闻言，中年人低头凝着，只见那黑红的颜色在白肤上游走，像是一条游动的阶梯，亦或是一条通往地狱之门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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