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唐雨竹夫妇没有去叶府登门拜访,并不是觉得没有必要过去,而是因为他们在此之前已经到访过一次了。
就是叶芷白在墓园把语秋救回来那次,带着水果带着礼物,属于相当正式的拜访。
短时间内再度登门去感谢,未免有些过于叨扰繁琐,他们觉得芷白小姐也未必会喜欢这种繁琐的形式。
值得感恩的事情太多,以至于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感谢,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了。
光玉一听他们刚才居然打算跪拜,嗤嗤一笑,用脑海传声提了个好建议,提叶芷白“解围”。
“噗,叶芷白,你可以告诉他们,以后去神庙拜拜神仙呀,这世间所有不知道怎么表示的事情,只要都把功德记在神仙头上准没错!还有就是那啥,你让他们别忘记带饮料,最好还有芥末,咱也不贪,要是有那个奶油味的饼干就最好...你还记得吧,就是商场卖的那个,把这些都集全,就最能表达他们的诚心了!”
“哈?怎么...原来供奉神明的贡品,你难道真的可以收到?我还一直以为贡品往那一放就都浪费了。”
“不是,等他们放下东西,咱自己过去拿啊。所以你千万要提醒他们,到时候要告诉你他们什么时候买,去哪个神庙,不然!咱怎么能收的到!”
“你...!”
居然是悄悄跟在后边等着拿吗!
神明拿贡品的过程若是如此复杂,你还不如给他们个收货地址直接发同城快递!
心里想吐槽的点太多,人家一家子还在那眼巴巴等着自己回应,还是先别跟狐狸较劲了。
不过
光玉刚才这看似无厘头的发言,还真给了叶芷白一些打破现在僵局的思路。
她说得对。
我并不是个擅长接受别人感谢的人,那会让我觉得很沉重。
我也不想和朋友的往来,牵扯那么多恩情和回报。
所以过于沉重的感恩,就让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神明大人去领受吧
对于小秋父母的感谢,叶芷白是这样回应的。
不卑不亢。
没必要站起身一惊一乍。
也没必要将姿态放的多高。
平常心就好。
“叔叔阿姨,你们的感谢我心领了,我不会否认我在阴差阳错之间对你们家庭的帮助。”
“但是我觉得,这话还是讲清楚比较好。”
“我并没有主动想过要做这些事情,我之所以说阴差阳错,就是因为现在的情况就是由各种巧合堆砌出来的。所以,我们各自都将心态放平来对待吧。”
“你们可以将我视作恩人,但我看待你们,只会是朋友的家长。我更希望你们只当是自己买彩票中了大奖,而不是觉得这中奖彩票是我送给你们的,我只是个无情的中奖机器...不是,我是说,我就是在顺水推舟而已。”
“如果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将这一切都看做是神明的保佑?哈...我还是相信有神仙存在的,这和我之前遭遇车祸但是幸存下来的事情有关,这事小秋应该跟你们讲过了...?总之...我就是想说这个意思,不知道...你们能否理解?”
你们没法理解也没办法,我和我的嘴都已经尽力了。
若是还要继续坚持跪拜,那我就提前撤退吧,免得因为被长辈跪拜而折寿。
很显然,就算叶芷白这样说。
——唐雨竹夫妇面面相觑,也实在是很难释怀。
也是...这就是在当今复杂的社会环境里,造就的这一代人的特殊现状。
总觉得什么事情都得对等,不对等的回报,就会亏心。
但这种事情,又怎样才能够完成这所谓对等的回报呢,这似乎注定是个无解的话题。
叶芷白打算牵起光玉,准备撤退了
她大可以选择和苏家少些牵扯,这些感谢太过沉重,她在沙发坐着,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迷雾重重,曦光骤亮。
深海幽幽,忽闻鲸吟。
这时候,苏语秋突然站起来了。
很神奇,由于沙发底座比较高,她坐着和站起来的时候,总体海拔居然都是差不多的。
以至于叶芷白察觉到她起身时,小秋已经握紧拳头放在心口,努力组织着语言,去和她父母沟通了。
“爸,妈...!我知道你们这几天精神压力很大,苏语雪回家这件事...确实太突然了,我也知道你们总是躲着我哭,我猜...你们是觉得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有做到,很难受对吗...所以对苏语雪心有愧疚。现在叶子救了她,其实...刚才这些感谢,实际是为了弥补你们自己内心的亏欠?”
“语秋...!”
“没关系,你们也说了,叶子是我们家的恩人...”
小秋说完这些,回头看了眼挺直腰板坐在那里的叶芷白。
随后她回头继续看向爸妈,真诚而明晰,将内心所希望的娓娓道来。
“我...我跟叶子一样...也不想整的这么压抑。这样让我觉得...我和叶子之间的距离隔得特别远,爸妈...你们别这样了好吗。”
纯粹而轻灵的童音,才最能穿透心灵本源直达内心。
唐雨竹夫妇听见自己女儿的发言,竟都是恍然一下。
兴许他们自己刚才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疯狂道谢背后的本质原因?
因为对语雪的亏欠——觉得以前什么都没能做到的愧疚?
语秋她爸捏着眉角,低头陷入深深的自责。
语秋她妈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女儿的请求,而本能依赖地瞅向语秋她爸,来寻求答案。
恍然大悟的不只是他们。
还有刚刚弄明白事情原委的叶芷白。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这份过度的感谢,是出于唐雨竹夫妇内心对他们女儿的亏欠?
他们觉得,身为父母在那年救不了女儿,一直耿耿于怀,心结越结越复杂。
现在女儿回来了,对于做到了他们曾经做不到事情的人,也就是叶芷白,当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面对。
越是面对叶芷白的坦然,他们就越是觉得自己无能。
也许这才是他们这些天不敢去登门感谢的真正原因。
怪不得他们刚才对自己那些劝他们释怀的发言完全没有反应呀
这件事由叶芷白来劝,是注定徒劳无功的。
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现在苏语雪还在沉睡,而小秋完全可以替姐姐完成这项任务。
以往爸妈若是沉默,小秋心里也会难受,估计就跑到房间里去躲起来了。
可今天叶芷白在这。
她愿意为她,为自己,直面这些年全家都不敢面对的伤痛。
“叶子说了...这事是各种巧合凑在一起才导致的结果,你们不是也说了吗...这是缘分,是偶然,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抓着过去不放呢?明明苏语雪都已经回来了。”
“语秋,有些事,你不明白...”
唐雨竹双手交叠紧握在一起。
她不知道是在回想着过去的哪个片段,导致她现在的脸色痛苦,眼眶中也又有泪水在打转。
“前些年在医院...我和你爸爸是亲眼看着语雪一点点变得虚弱,被病痛折磨。那孩子的求生欲很强很强...她甚至还有闲心给我们讲相声听。她还问我们...她应该是不会死的吧?这些事情,我们这些年都没跟你讲...怕你也跟着难受,但是...我们最后没能救得了她,我们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地想留住她...可是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告个别,就走了,太突然了。”
“可是...这不是你们的错啊...”
“这没有办法。”小秋的爸爸说话了。
他还是低着头。
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现在也难得展露出了脆弱无奈的一面。
“语雪回来了,我和你妈当然高兴,但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啊...我们那时候跟她保证,她一定会活着,我们绝不会让她走,就算拼尽一切都要留住她,但是我们食言了啊...语雪回来的时候还是那样笑,我们哪有资格跟她说欢迎回家...我们是亲手送她离开家的,是我们没能留住她...是我们的错...”
闻言,小秋嘴唇猛地一颤。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小手拍在桌面造成的动静。
就算痛觉后知后觉传达到掌心,小秋也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只觉得这样的爸妈,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你们怎么能这么想啊!你们这样,我真的觉得很陌生!不是你们常跟我说吗...就算没有姐姐也要坚强,怎么姐姐现在回来了,你们反而畏首畏尾了,咱们不是团聚了吗,你们这样,我们家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你们...!”
“小秋...等一下。”
叶芷白抓住小秋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这边。
苏语秋的后脑勺触碰到那份柔软与温度,焦急难过的心思越发涌上心头。
她抿着发颤的嘴角回头。
看见叶子也正看着自己的眼睛,并轻轻左右摇头。
小秋即便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她也已经意识到——她没有立场,对着已经历尽劫难的爸妈去声讨什么。
即便那不是声讨,那只是女儿希望去喊醒他们而已。
“我...我...!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可是...我不希望他们...”
“没事,小秋,你这样,其实没有错,只是别用这种方式...会伤了和气。”
小秋是幸运的,她在那些年一直被保护着,只有最后才见到苏语雪,把痛苦压制到了最低的程度。
可是唐雨竹夫妇呢?
他们是从始至终——挣扎着,煎熬着,被折磨着,日复一日守在女儿的病床前,寸步不敢离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最后也没能反抗命运,走向了他们心里早有预估的那个结局。
明明心中早有定数...却一直跟女儿说着没关系,你会好起来。
爱之深,则悔之切啊。
对于他们自身来讲,为人父母,他们就是食言了。
即便这种食言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就能因此而释怀了吗。
不可能的。
女儿的伤痛,就是父母心中永远的痛,不会被时间所抹平。
的确,现在苏语雪是回来了,但是,她也仅仅是只能存在于苏语秋的意识深处,平时就只能沉睡。
唐雨竹夫妇的确是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圆满,可是
可是,他们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他们拼了命也没能救回来的女儿呢?
就因为这样,他们当晚就在家筹办了盛大的欢迎宴。
就因为这样,他们对叶芷白的感谢难以表达,反受其乱。
就因为这样,小秋才能发现他们依旧会躲着哭泣。
立场的不同,经历的不同,性格的不同,就是一个个的怪圈,把人牢牢套在里边,无法互相理解彼此怪圈里的苦痛。
这好像注定就是一个越安慰彼此就越痛苦的死局。
但是
若是有人愿意从自己的怪圈迈进家人的怪圈里去看看。
那又该怎么算呢。
小秋即便现在心里也很难过。
她特别想跟以前一样,闷头跑回房间把自己闷到被窝里与世隔绝,躲避一切。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样不负责任,一走了之。
凭空一握,恰好握住叶芷白的手指。
兴许并不是凭空握住,而是小家伙想从属于她自己的“神明”这里,寻找一些勇气。
片刻,小秋将玩偶睡衣的帽子给摘下来了。
布绒兔子耳朵耷拉到背后,樱发顿时从领口倾洒而出,是九月绽放的落樱。
苏语秋迈步到自己刚才坐着的沙发那,低头凝望着沉默不语的爸爸妈妈。
她坐回沙发,坐回唐雨竹的身边。
唐雨竹本能往旁边缩了缩身子。
正如她所言,她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孩子。
可是...她的后撤,也就到此而已了。
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多了些粗糙的手背,正被这只小小的手掌,覆盖包裹着。
这份温度,让唐雨竹诧异抬头。
——正对上小秋樱眸里闪烁的光点。
光点是希望,而不是泪水。
“妈...还有爸也是,我能跟你们说句真心话吗。”
“......”“......”
沉默即是默认了吧。
更何况他们并非沉默,而是都配合着女儿的发言,抬头,将视线相聚。
呼
相散到相聚。
真是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你们算什么父母!一直...一直瞒着我!一直瞒着我!我姐姐没了!现在就我自己一个人了!现在好了吗!你们满意了吗!我以后都没有姐姐了!再也没有人教我放风筝了!再也没有人教我写作业了!她走了!」
「做那么多菜做什么...又吃不下去...行了,我吃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不要打扰我。」
「吃不吃药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算了,你们别管我了,我真的,很累了。」
把过往的自己,都捏在拳心握紧,使劲,握碎。
如此...才有已经陪伴他们走到今天的自己。
说出这句,真正能够代表自己已经成年的语句。
前些天的生日宴,过往云烟而已。
今天道出的话语,才是真正的生日祝语。
“爸,妈。”
“你们...你们辛苦了,这些年,谢谢你们呀。”
“姐姐回家了,我希望你们也能早点‘回家’。”
“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们,哈...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了。我想...苏语雪也没有怪你们哦?”
“我不能代替她说这话,所以,等她下次出来,不如...你们亲自问问她?”
“我想,我足够了解她。”
“她会说,真笨,我哪有怪你们啊。”
今日天晴,万里寻秋。
天高阔远,荡尽愁流。
猫咪跳上窗台,将爪子伸出防盗窗,拨动着从窗外延伸进来,不知何时长出的新芽。
秋天,原来也有草木萌芽吗?
何止秋天。
冬日也有。
只看你是否愿意留心,去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