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渐逝,夜幕铺开,淇海市夏末的傍晚六点,是个很奇妙的时间。
不凉不暖,不闷不漉。
下班高峰的车流似乎都不忍多按喇叭,生怕惊扰到这座难得在安逸小憩的忙碌都市。
淇海中心城区。
——岭榕酒店庄园。
酒店实如其名,四周环绕榕树草木,包裹起椭圆形的大饭店整体建筑。
本质上是饭店,但若是去除了大门口的门匾,你说它更像个植物园兴许更为合适。
两座石狮之后,是实木材质的亮红漆面大门。
大门正上方,张灯结彩,从树枝枝干铺设管道里流出的清水,打落于锦鲤拥挤的小小池塘,水流循环往复,清脆响亮。
榕树草木奇石木门之间,彩带气球千回百转。
彩带上面的字符清晰可辨。
那是各种艺术字体描摹组合而成的——“生日快乐”“学业有成”。
只是呢,现在彩灯还没有完全打开,还有至少一半的彩条隐藏在枝干石壁的阴影里,由此也能想象当灯光全开时会是怎样的绚烂场面。
平日里,这植物园式酒店可是附近食客们闲情逸致来就餐的绝佳选择地点。
可今天已经到了饭点,它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开业迎客。
摆放整齐的桌椅都空无一人。
它不是不迎客。
而是在准备。
前门大门紧闭,后厨紧锣密鼓。
这酒店呀,今天已经预定被包场了。
用于迎接晚间时分,将登临于此的宾客们。
今晚,这整座饭店的主题,就叫做——“苏语秋小姐的生日宴。”
宴会大概晚上七点才会正式开始,来参加宴会的亲戚们兴许得六点半陆续入场。
不过呢。
作为今晚生日宴的主人公,小寿星苏语秋,倒是早早就抵达了现场。
她是跟爸妈一起来的。
他们是宴会举办者嘛,肯定要先到这里,跟饭店沟通一下晚宴的具体事宜,提前安排。
沟通的事情,苏语秋的爸爸去完成就可以了。
而苏语秋母女俩,则是在回廊式包厢的“666号”单间休息等待。
这号房间可不只是号码好听,位置也是最安静最优越的一间。
房间里,青竹旁。
粉色长发披肩的娇小少女,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
纯白无垢,装饰着诸多蕾丝花边的百褶裙与她的可爱外表极为搭调。
辅以一双同样纯白颜色的中筒袜,今天的苏语秋看起来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年幼公主大人。
当然最有灵魂的,还是她手腕上那条白色蕾丝手环。
虽说她自己没觉得这种多余没有意义的装饰品有什么好看,但妈妈说很漂亮,反正也没什么不自在,戴就戴着吧。
于是这位纯白的“小公主”,此时正散漫地趴在玻璃圆桌前,侧着脑袋枕住自己的胳膊,已经许久没有说话。
她这状态可把坐她旁边,穿着一身利落西服套裙的唐雨竹给吓得不轻。
“怎么了语秋?又觉得胸闷了吗?来,先吃点药?”
“啊...?没有,感觉还好。”
最近的苏语秋已经变得有人情味很多了。
以前的她,对生活没什么热情,妈妈即便这么说,她也会继续趴着,回不回应也要两说。
可这次,她是坐直了身子,正面对着唐雨竹,拍拍她的小胸脯来证明她状态尚可。
“真没事,就是坐车有点累了,还有就是在这等着有点无聊。”
“噢...那,之后要是难受的话得说啊。再坚持会吧,我估计这个点,宴席也快该开始了,等宴席结束就早点回去睡觉休息。”
“哎...你跟我爸也是真能折腾。”
苏语秋两手一摊,跟一只树懒一样重新展开手臂趴回桌面,脑袋朝下,所以声音闷闷的。
“生日在家里过不就完了吗...还找这么个闹腾的地方,邀请那么多人,花钱肯定也少不了吧。”
“这孩子,钱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不是高兴吗。”
“好嘞好嘞,也是哈,花钱在吃饭上,总比花钱买药要划算多了。”
“......”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唐雨竹心里咯噔一下。
为母之人并非多愁善感。
而是很多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感到酸楚。
她猛地晃了下脑袋来转变思绪,撑起一个笑容,伸手轻拍两下闺女的后脑勺笑道。
“况且呀,你今天不是也邀请了朋友来吗~要是没花这个钱,没有这个场地,你要在哪里款待你朋友们呀,家里可容不下你们闹腾。这个房间就留给你们了,过会啊,外边的事你们不用管,就在这好好吃饭好好玩就行,这么一想,包个饭店是不是也挺值的?”
“嘛...这...这倒是。”
“是吧。”
观察到语秋听见这话耳根慢慢泛红,虽说还是趴着,可轻轻摇晃的脑袋突然安分下来,唐雨竹就知道,她这是心情变好了。
持续说着些可以提振语秋精神头的话语,唐雨竹的思绪,也在内心不断碰撞。
语秋说得对
今天大张旗鼓办这个生日宴,的确是自己和孩子她爸在“瞎折腾”,这是事实,得承认。
语秋之前说了,在家里过就行,不必整的花里胡哨。
但唐雨竹和丈夫还是决定来这里。
为人父母者,也有他们自己的坚持。
兴许...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的“庆幸”吧?庆幸的是,语秋平平安安地成长到了十八岁。
她长大了,即便不是健健康康,甚至可以说一路坎坷,但也已经足够令人欣慰。
“平安长大成年”。
这话听在平常人耳朵里,兴许只是句笑言罢了。
成年还不容易吗?一晃不就成年了吗。
大家都说呀,一年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飞快,都感觉不到什么,甚至有时候还希望时间能过的再快些。
可在苏家父母眼里,他们可是度日如年,生活里充满了煎熬与提心吊胆。
平安长大...这可不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就能达成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大女儿,就没有做到。
大女儿的名字叫苏语雪,与“雪”这个名字不同,她是个性格很阳光的孩子。
她活泼,爱着世界,可世界并不爱她。
她在初二那年,就已经离开了人世间。
如果可以的话。
他们多希望能给大女儿也办一场这样的成年生日宴。
花再多钱也没所谓。
办百场千场,又能如何呢。
可惜的是
座可满,人不在。
不尽唏嘘。
所以呀,给语秋办这场生日宴,一方面是庆幸祝贺语秋长大,还有一方面...是在弥补一些已经不可能弥补的遗憾。
同时,也希望这场宴会能带来些福气,保佑语秋今后越来越健康,摆脱病魔。
这是最本真的祝愿了。
从各种意义来讲,这场生日宴都是有必要的。
语秋过会不需要顾虑礼貌出去跟亲戚们敬茶打招呼,这些都没所谓。
只要她的生日过得快乐,就够了。
唐雨竹温柔拍打着语秋的肩头,一如曾经,安抚小时候还在襁褓中的她。
不久。
唐雨竹慢慢起身,把椅子摆好,说话极尽轻缓,又极力掩盖着某种伤感。
“语秋,你先在这等会,我出去看看你爸安排的怎么样了。一会等芷白小姐她们过来,你们就跟服务员说上菜就行,不用等。”
“好,知道了,你去吧。”
稍等片刻。
哐当。
门关了。
苏语秋又趴了一会。
确认身后没有动静了,她才缓慢地坐起身来。
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包厢门。
呼
妈妈可算是出去了。
不是她讨厌妈妈在这。
而是...她不想让妈妈看见她现在的表情。
身旁就有窗户,转头,能看见外边植物园的景色。
同时也能看到镜中,映照出她自己的容貌。
她就是她,但稍显稚气的脸颊之上,一股淡淡的伤感,始终挥之不去。
我那短命的老姐...印象里,和我长的还蛮像的吧。
长得差不多,但她和我这个家里蹲阴沉怪不一样,她总是开朗活泼,爱笑。
我和她,真是两个极端。
妈妈刚才的表现,一举一动,大概是想起姐姐了。
我们是双胞胎。
今天是我的生日。
自然也是她的生日。
已经忘记了,家里是从哪年开始...过生日买蜡烛,总是准备两份的习惯,慢慢变成了一份。
生日生日,也是伤心之日。
苏语秋真的很难很难在今天摆出笑脸,因为人总会路过玻璃,路过镜子,路过水洼。
怕自己笑,也许是不忍再看她的微笑。
她笑,会让人心疼的。
至少这种情绪,自己不想传染给妈妈。
嗯...其实说不上传染。
想必妈妈的难受深刻,是我无法体会的。
想着想着,苏语秋感觉浑身没力气,就重新趴回了桌上。
包厢里现在还很空荡。
明亮的灯座下,圆桌中心,是一座极其夸张的三层奶油大蛋糕。
噗...真不知道还需要点什么菜,就这蛋糕都能吃饱了吧?
苏语秋将手探进裙子口袋,默默地在其中摸索寻找着什么。
口袋不深不浅,它就小心翼翼地躺在里面。
抚摸着这物件之上凉凉的纹路,苏语秋把它举到身前。
——这是一片绿叶。
是她刚才进酒店之前,在路上捡来的。
没什么原因,就是喜欢而已。
少女将树叶举到面前。
树叶上有一个小孔,视线穿过小孔,又穿过面前三层蛋糕之间蛋糕架的缝隙。
最终,落在正对面还空着的座位上。
苏语秋手指一颤。
自言自语缺乏些生机活力,但好在,手中树叶依旧是夏天的颜色。
“叶子...早点来呀。”
“咱们切蛋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