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白现在偶尔啊，还时常会梦到不算太久远的，上辈子的事情。
试问，一个正常人，在一天之中会见到最多的事物是什么呢？
人的思路多样，答案可能会有很多，但实际上，只要你在一个正常的时间，以正常的生活结束正常的一天，你所见到最多的事物
——必然是太阳无私洒向这个世界的阳光。
但叶芷白不一样，她只要不是上学或打工的日子，那时候的她，如果不是特意出去寻觅，一整天，都是很难有机会看到阳光的。
原本呀...最初，太阳光洒向地球时，它是无私的，均匀的，对每个人来说都没有区别，抬头就能望见，随时都能对着太阳祈祷，期待着生活的美满。
可现实是，当太阳光具体照亮每个人的时候，原本的无私，却变得有多有少，有偏有倚。
那是因为，高档的小区与幽暗的小巷，这两者采光条件并不相同。
甚至可以说，天差地别。
叶芷白可能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以前居住十年的那个小公寓。
被歪七扭八的胡同与高楼遮挡，潮湿阴暗，暗无天日，每天早晨起来如果不是闹钟提醒，她甚至不会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她经常会通过布满灰尘的裂纹窗户望向窗外。
一扇窗，一堵墙。
一条小巷，两排杂草。
曾经，她以为世界可能真的就只有这么大而已。
毕竟...只有这样告诉自己，世界很小，才不会对小巷以外的车水马龙有什么多余的想法，那并不实际。
擦亮了窗户，也没有看到更多的阳光。
久而久之，那段时间的叶芷白甚至变得有点讨厌太阳了，毕竟，它并不公平。
初中时期与高中时期，除了上学以外，她基本就是窝在公寓里，用少的可怜的流量看看巴厘岛的波澜浪漫，体会马尔代夫的优雅从容，寻觅万里长城的底蕴厚重。
天空倒映海洋的颜色，竟是可以这样的蓝。
自驾游的人们一掷千金，竟毫不在意那仿若天价的油费。
还有那些美食博主...叶芷白夜里总是看着帝王蟹的大钳子在被窝里流口水，跟着视频bgm的律动吧唧两下嘴。
在真的觉得好似尝到了些味道时，短短的视频进度条就已经撑不住变为了黑屏，提醒她该去刷下一个视频了。
直至流量提醒要超出，放下碎屏也不想去修的手机，叶芷白就会想起
自己并不属于天空，大地，也不是自己的归宿。
在这样的煎熬里，叶芷白拼命拼命学习，拼命再拼命地打工攒钱，只是因为听见了街坊邻居们常说的一句话。
「哪家哪家的哪个聪明又刻苦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那升学宴摆的气派，以后铁定是前途无量吃穿不愁。」
叶芷白注定没有升学宴。
但即便如此，她也想升学。
她很现实，她也想吃穿不愁。
希望哪天早晨起床，就算没有闹钟，也能看到阳光。
万万想不到...她真的考上了。
淇海大学呀，全市最好的学校，纵然街坊邻居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荣耀，也没有一个人将她称赞为“努力刻苦聪明的孩子”，但叶芷白依旧很高兴。
因为她觉得...考上好大学，自己以后就有可能不愁吃穿，能住大房子，有好的采光条件了。
仍记得，成绩公布那天，她为了庆祝，去公寓小巷外仅有两条街道之隔的大商超买零食犒劳自己——那还是她在公寓住了十年，第一次去那座商场。
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被开着豪车的司机摇下窗户给骂了一顿。
那司机骂的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哎，开着豪车天天晒太阳还这么大火气。
这也没办法，虽然心里不满，但她只能老实道歉，然后继续赶路。
谁让她这天太高兴，赶着去抢商场打折的零食，忘了看红绿灯了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叶芷白站到马路对面突然停了停急促的脚步。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细细回味了一下，回头看着那豪车远去，想想刚才被骂的话，心里竟是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没关系。
今天有零食，没准哪天，我能吃到大闸蟹。
从那以后她更刻苦了。
大学报道她是当天到达最早的一批学生。
大一做职业规划，在别人都在打组团打游戏说老师唠叨讲话没用，或是家里有关系压根不用规划之时。
她是唯一一个课后认真找老师咨询具体细节的人。
就连导师都说...以她这样的态度，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那段时间的叶芷白，即便还是住在公寓，可是她觉得，从窗户里往外看，似乎能看的更远了。
景物没有变化，还是那么黑。
但是，她变得没有那么讨厌太阳了。
偶尔在正午推开门出去散散步，也狠下心来去校园营业厅办了张大流量的手机卡，很优惠，能刷更多视频。
至于再那之后的事情...也就无需再提了。
上辈子的阳光。
永远定格在了大二的这个夏天。
定格，又是一种延续。
某种意义上说，叶芷白的心愿实现了。
这个夏天，她在病房里再度睁眼起床时...的确满眼都是阳光。
不仅仅是阳光哦？还有筠儿那比阳光更灿烂的笑颜。
经历了这一切一切，叶芷白早已深刻明白，想要从那扇裂纹的小窗里看到更远的世界，是如何倾尽一生也难以做到的事情。
带着些许怀念的思绪，随微暖的微风飘远。
叶芷白的注意力逐渐回归现实。
铺满花香的小院，月光之下，筠儿倾诉完她的想法，正安静乖巧等待着姐姐的回答。
叶芷白缓缓抬头，望向天穹远方，和她仰头后于肩头垂落的银发一样，稀稀疏疏几颗星辰，足够照亮夜空。
筠儿...你刚才那些话，你的关心，我已经收到了。
就连当初我考上大学时，吃着零食，心情都没有那么暖和。
但是...恕我直言。
你的决定，我没有办法如此心安理得接受。
叶芷白将视线从天空收回，看向筠儿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那是与刚才的筠儿同样的坚定。
“姐姐...？你怎么了。”
“筠儿，你说得对...我啊，的确是没有好好看过咱们生活的城市，没有走过几条街，也没有逛过几家商场，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也没有看过任何一场电影。”
“那就...！”
“可是，我没去过，不代表你没去过。”叶芷白果断打断了筠儿的发言，“你刚才的提议，是建立在照顾我的基础之上吧...可是你，早就看惯了这里的灯火，你不该再因为我的缘故继续在这里牵绊四年。你的说法，我不能接受，你早就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了...”
“姐姐...”
叶芷白以前的窗台上，时常有只蝴蝶。
明明是幽暗的小巷，它也总是停落在窗台边，和叶芷白一起看胡同里的狭小。
怎么赶，都会飞回来。
叶芷白就把它称呼为怪蝴蝶。
远方有花园你不去飞，非得在这窝着，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没错...谁也不该为了谁，耽误自己的人生。那样的话，对自己，对别人，都是折磨。
筠儿久久盯着姐姐眼里扑闪的光芒，那仿若是蝴蝶翅膀的闪动。
叶芷白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会提醒筠儿何为重点。
可怎知道，筠儿却又是一声苦笑。
嗯？！
是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你居然又笑！
对，筠儿就是要笑。
她笑，是在嘲笑自己刚才说话过于冒失，没有把话说明白，才惹得姐姐担心了。
另外呢...这笑，也是在感慨，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值得去爱的姐姐...你这样的话，筠儿真的完全没法移开视线了呀
“姐姐。”
“怎么。”
“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嗯，我觉得，我可不可以先问姐姐一个问题呢？”
“说。”
筠儿用食指抵着自己的下巴。
她歪歪头，故意装作艰难思考的样子，可实际上，她对于自己问题的解答，早有定数。
“姐姐你说，一个人的命运，是该由谁来决定的。”
“自己。”叶芷白秒答。
这个答案，不是教科书的教育，而是叶芷白自己用生命得来的答案。
筠儿重重点头。
她脸上俏皮的笑容也在此时全数散去，其神情之严肃，她这时才是真正在与叶芷白探讨这场名为“人生”的课题。
“对，姐姐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人生，就是该由自己决定的。这样说吧，我说我的志愿是报淇海大学，那姐姐希望我怎么样呢。”
“我...？我当然是希望你...去首都大学，首都怎么说都比咱们家大吧...”
“噗...那可大多啦。不过啊姐姐，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你说，明明我想报淇海大学，你却希望我报首都大学，那我若是真听你的报了首都大学，这算不算是没有遵从自己的想法，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进行人生抉择呢？”
“这...是歪理。”
“歪吗？我觉得不歪呀？”
你这也太绕了！
不行，让我捋一捋，我这憨憨和你们聪明人不一样，一绕就晕。
好不容易捋明白了。
叶芷白稍显急切，带着冷冷的，但还映有关切的神情再度开口道。
“可是你的抉择，是建立在被我影响的前提下，这就已经很难说完全是你的主观意志了吧。”
“嘿嘿...聪明如姐姐，也有脑袋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呢~”
“什么意思？”
筠儿突然换了个姿势。
她双手撑在两人中间，因为两人坐的毫无空隙，她两只小手就直接轻轻压在叶芷白腿上。
由于她突然靠近，使得两人眼睛的距离也变短。
筠儿眼中关于叶芷白的倒影满满的。
再无它物。
“因为啊！姐姐说这么多，一直在强调说世界很大世界很大，可是在我看来，世界也没有那么大啊。”
“怎么不大...看看地球仪，可大了...”
“有吗？可是筠儿的世界里，就只有姐姐你呀~你看，我这么看着你，不就已经把整个世界尽收眼底了吗！世界，这么小！”
“......！”
黑夜是没有阳光的。
可筠儿的笑，却好像刺破黑夜的阳光，让叶芷白心中的世界变得公平了起来。
叶芷白愣愣地杵在那。
这可不妨碍筠儿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告白”之后，也感觉到了些许羞涩，赶忙俯身牢牢抱住自己的全世界。
“嘻...姐姐，再说了，不去首都读书，又不是说咱们就要被局限在淇海市，我只是想带你多在咱们的故乡走走嘛。姐姐以为咱家啥条件啊~等大学放假的时候，咱们安排一场环球旅行！别说首都了，全世界的首都咱都去一遍，好不好。”
“旅行...吗？嗯，好...”
“那我可就当姐姐赞同我的建议啦！”
那不然呢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原来世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啊
感受着筠儿的体温，叶芷白脑海里，仿佛又回响起窝在被窝里看的那些旅行视频博主的浮夸声音。
「这里是巴厘岛！旅游胜地首选莫过于...」
「来马尔代夫体验真正的海天一色，纯情的海岛风土带你...」
「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
我啊...现在似乎并不是那么羡慕你们了哦？
声音渐渐散去于夜空。
叶芷白摸摸筠儿的后脑勺，有节奏，温柔珍惜地拍打着。
筠儿偶一抬头。
便寻见世间最美一景。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与这一刻相比也就仅此而已。
“姐姐...？你笑了！”
“嗯？”
“啊啊！！我不该提醒你的！我这一说你怎么就不笑了啊！快忘记提醒，重新笑一笑啊！”
“没了。”
别强人所难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刚才笑了啊！
但是嘛...心中那份悸动，是笑容的痕迹。
是笑颜存在过的证明。
萤火纷飞之际，微风轻拂之间。
银发与黑发向着同一个方向摆动。
风静，风与发同时落下之际，筠儿的脸上已经浸染一抹显而易见的红霞。
平时酷酷的少女，只有面对自己的挚爱时，才会展露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筠儿没有任何言语。
她的眼神，在叶芷白困惑的注视中几度躲闪。
但是呢，筠儿可是个行动派！
犹豫也只是片刻而已，不久，她就用手掌轻轻扶在叶芷白的胸口，闭起湛蓝色的眼睛，微微歪头后，主动将脑袋凑近叶芷白的唇边。
月光将两位少女的影子拖拽的很长。
但就算再长，在那影子的终点，樱唇也是紧紧相贴在一起，彼此轻盈的呼吸节拍让蝉鸣都暂缓，不忍打扰。
许久后才不舍相分，一抹晶莹在二人之间渐断。
带着迷离神情的筠儿歪头一笑。
叶芷白凝视着这份笑容...竟突然感觉鼻头一酸。
她再度将自己的额头，紧贴在筠儿的额头之上！
“姐姐...？！”
“筠儿...抱歉...一会就好...”
“嗯...”
梓菡，你紧贴额头来治愈自己的办法，我先稍稍借来一用哦...？
真的...一会就好
百里之外，碎裂窗头。
月光下的蝴蝶，扑闪了两下翅膀，迎风飞舞。
迎着月亮的方向慢慢飞远。
直至，寻它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