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存在感特别差的人,就像自身是透明的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他们非常容易被忽略,上司交办公务没有他的份,同僚请客会把他给忘了,就连青楼老鸨讨要赏钱的时候,也唯独不向他伸手。瑞州通判左旭无疑是这一类人当中的佼佼者,他十六岁中了举人,三十六岁才被安置到瑞州任通判,然后便无所事事地在这个职位上混了十年,既没有得到过上司的赏识,也从未遭到过恶意责难,到现在,府衙内甚至还有大部分衙役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当然,存在感差有时候也未必是坏事,就拿这次知府连同其他官员一起失踪来说,若非左旭是个隐形人,压根就没人想到过他,他保不齐就跟着去了樊阳,做了僵尸的口粮。
冬天的黎明前夕显得格外阴冷,南城葫芦街冻得连声狗叫都没有,站在豪绅方威府外的左旭耷拉着脑袋,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停跺着脚取暖,时不时用肩膀撞一下门上的铜环。自从信王朱由检来了之后,作为瑞州府现存级别最高的官员,左旭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可是大权在握的喜悦感还没撑过两天,立刻就被残酷的现实敲得连渣都不剩——衙门一穷二白,百姓惊恐不安,屑小滋事捣乱,豪绅为富不仁,再加上蒙山僵尸,谁能当得了这个家啊?
樊阳的流民需要安置,这是信王亲口下达的命令,别的可以不顾,这个得尽心尽力去做,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早就被掏空的府库,左旭思来想去,只有求助于已经壮烈的前任知府的小舅子方威,看看是不是能弄些钱粮周转周转,起码挺到信王离开的那一天。
顶着肆虐的寒风等了约莫柱香时间,厚重的宅门终于在一阵嘎吱声中开了条小缝,左旭慌忙贴了上去,仿佛生怕对方关门,右手按在门沿上说道:“在下通判左旭,有急事求见你家老爷!”
从门缝里伸出来一支小灯笼,直扑扑照着他皱巴巴的脸庞,只听一个娘娘腔的声音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回答道:“我家老爷睡了,有事明儿再来吧。”
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抵住门,左旭空出手飞快摸出几粒碎银子,塞了进去说道:“麻烦小哥帮忙通报一声,实实在在是情况紧急,否则我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来打扰。”
灯笼缩了回去,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呸”,那些碎银子全部扔了出来,砸在左旭脸上,“你打发叫花子呢?”
低头看了看陷进雪中的碎银,左旭叹了口气,心想那可是我半个月的俸禄啊,咬牙恬着脸道:“小哥莫生气,我是奉了信王之命前来求见你家老爷的,所以——”
“信王?”门缝扩大了一倍,那小厮探出头来,果然眉清目秀,大半夜脸上还抹了胭脂粉,难怪让左旭在门外等了这许久。他朝左旭身后看了看,轻蔑笑道,“信王又怎么样?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宫里寥公公的干儿子,识相的赶紧滚,否则家院出来,看不打折你两条狗腿!”
左旭只道方威是知府黄大炜的小舅子,乍听这话着实愣了一下,手抵着门傻笑琢磨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宫里还有这样一位姓寥的公公,居然连他干儿子也不把信王放在眼里。
小厮愈发得意了,伸出玉手在左旭胸前推了一把,“滚开啦——”
左旭还想说些什么,不料小厮动作快得很,砰地一声就把宅门给关上了,一时间愣在门口哭笑不得。
这时街头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那人还在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大人,流民已经进城了!”
心里咯噔一下,最后瞟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左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迎上前去,急切问道:“流民有多少?已经入城的有多少?”
“指挥使陆大人说前后总共有三千四百多人,已经入城的,我大致看了一下,约莫有一两千吧。”
“有这么多人活着逃出来了?”左旭那惊讶的表情好像恨不得整个樊阳全死光了一样,他拽着那人的胳膊上了马背,大声说道,“快,载我回府!”
“大人,不是应该去西城安置流民吗?”
左旭气呼呼骂道:“你知道个屁!不解决吃的问题,怎么安置流民?我这样空着手去,还不被他们给撕碎了吃到肚子里啊?”
“那怎么办?陆大人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尽快接你过去。”
左旭想都不想就说道:“赶紧回府!看看能不能从老丈人的牙缝里再挤一点出来!”
“大人,前天你才刚偷了严老爷的棺材本,这个时候再去,恐怕——”
左旭唉一声,“没什么恐怕了,熬过这阵子再说吧……谁让我倒霉当了这个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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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让我当家?”泡在热水里的姚龙怒吼一声,差点没从光着身子从桶里蹦出来,他瞪大了眼珠子盯着站在门口的苏哲,气呼呼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一没有功名在身,二不是朝廷官员,三更不是蠢蛋,凭什么让我来挑瑞州这个烂摊子?”
沉着脸的苏哲睁开眼睛,“姚龙,正因为你没有功名在身,若不抓住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将来如何出人头地,难道想一辈子让信王爷养着你吗?”
毫不在乎地瘪了瘪嘴,姚龙反问道:“说得好听,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这种好事你自己为什么不留下来干?”
走进来顺手带上门,苏哲拉过一张椅子,仿佛要跟姚龙打持久战似的,“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我的责任是护送王爷回京,就算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跟这个责任相悖……别说有你护着信王肯定万无一失之类的话,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不能让别人来承担,也不允许让别人来承担。”
姚龙仰面躺了下去,直到热气扑进鼻孔、钻进心肺,暖洋洋得伸了个懒腰,这才双手趴在桶边,嬉皮笑脸地说:“苏大人,朝廷有的是人才,随便派个蹩脚的将军来,也比我要好上百倍吧?”
苏哲不置可否地看着姚龙,沉思道:“蒙山僵尸目前来说已经完全失控,长此以往必然会成为心腹之患,所以朝廷自然是要调集重兵来清剿的,只是尚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罢了。”
姚龙笑道:“那不就成了?”
苏哲道:“不成!朝廷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准备,而这段时间,整个江西道都处于兵力真空的状态,如果没有人来遏制僵尸向周边继续扩散,那不用多久,等待朝廷的将是一支再也无法摧毁的僵尸部队!姚龙,你能从僵尸口中抢回四千多百姓,我相信只要你在,僵尸的数量便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控制,这是上天赋予你的使命,也是你脱胎换骨的良机。”
姚龙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苏大人,你不会是因为王爷对我好,所以心生妒忌,想要送小弟一程吧?陈世荣有几万精兵良将,几十万白银支持,几百万粮草支援,尚且被僵尸打得鸡飞狗跳,而你又给我留了什么,你茅山道的符术,还是撒豆成兵的法诀?”
苏哲微微摇头,坦然答道:“除了瑞州的百姓,我什么都不能留给你,甚至连官爵暂时都没有,我只能以应天司提督的身份,让瑞州府上下官员听你号令……但是我以祖师爷的尊严起誓,只要你能守住瑞州城,直到朝廷大军到来的那一天,我会向皇上为你请命为应天司掌事,领正五品衔!”
姚龙咯咯直笑,拍着巴掌说:“嗯,好,你好大方……”忽然脸色一冷,摆摆手道,“正五品,好大的官儿,要我拿命去赌,你真是异想天开!”
苏哲丝毫不恼,接着道:“官阶虽然不高,权利却是很大,天下各家道派你可以随意支使,哪怕是掌教见了你,也得礼让三分!”
姚龙压根就不在意这些,浑然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直奔主题道:“苏大人,跟我说这些没用,你自己去说服王爷吧,只要他下令,就是现在就去樊阳送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苏哲苦笑道:“你明知王爷不忍,为何还要如此说呢?姚龙,其实我大可以从自家师兄弟那找人来,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只不过不忍见你逆天行事罢了。”
姚龙这下真的恼了,想起樊阳北城那历历在目的惨烈情景,狠声道:“逆天行事?我逆的什么天,行的什么事?我姚龙没什么大志,既不想辉煌腾达,也不想封王列侯,只希望能带着纸鸢风光地回老家,在那帮没少欺负自己的混混面前好好显摆一下,顺便造福一下乡里,给自己换个好些的名声,然后与邱纸鸢无忧无虑地生儿育女,终老一生……苏哲,你告诉我,我这也算是逆天吗?”
苏哲无言以对,缓缓站起身,良久叹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来瑞州?难道银子还没有捞够吗?”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何必要跟苏哲说这些呢?姚龙松弛下来,慢声道:“我只是想着王爷在瑞州等我,便不由自主地眼巴巴赶了来,当然,能跟着王爷享受荣华富贵,也是一个主要原因!这样说,你该满意了吧?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把这个热水澡洗完了吗?”
苏哲垂下眼帘,“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蒙山僵尸,不用几日便会有成百上千的道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届时瑞州城将成为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而你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第二个能实实在在为王爷办事的人。”
饶你花言巧语说尽,我就是充耳不闻!姚龙拍着水喊道:“行了,行了,你这话跟王爷说去,我听着心烦!”
其实苏哲到并没有安着什么歹心,无非是想着姚龙对蒙山僵尸非常了解,一方面能帮助朝廷尽快完成清剿工作,另一方面也如他所说,希望姚龙能帮着自己,时时在朝中护着信王,免他受人迫害。没想到任何人都会窃喜的机遇却被姚龙视为狗屎,苏哲有点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讪讪退到门边重重叹了口气,冷不丁有人撞开门冲进来,急忙闪到一旁。
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刘举一眼瞧见苏哲,暗呼糟糕,想要低下头却已来不及,只好硬着脖子冲他抱拳一礼,然后飞快跑到姚龙近前低声说道:“老爷,信王在后院大发雷霆呢,好像方柳二位公公都被赶了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姚龙一愣,“我们分开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呀!”
刘举偷偷扫了一眼迟迟不走的苏哲,又降了几个声调,“我猜,或许跟柳姑娘有关,老爷是不是去看看?”
点了点头,姚龙也不顾苏哲盯着自己的眼神,从水桶中爬了出来,三两下擦干身子,穿上预先准备好的衣裤,大踏步朝外走,经过苏哲身边的时候笑道:“苏大人不要这样瞪着我,世上坏人多如牛毛,也不差刘举这一个!”
苏哲忽然一把抓住姚龙的胳膊,“我不管你是打算养虎为患还是狼狈为奸,总之你要跟在王爷身边,就不能让刘举这个樊阳灾难的罪魁祸首继续活在世上。”
看了一眼身后冷汗直淌的刘举,姚龙耸耸肩道:“佛家讲究的是引人向善,道家追求的是大法自然,无论哪一家都没有扼杀歹人从良的规矩吧?苏大人,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更不要把刘举这种臭虫放在眼里,你要着眼于天下大事,才算真的为朝廷分忧解难啊!”
说完甩手就走,姚龙本来就不是很会做人,讨女孩喜欢的时候用尽心机,求银子的时候也能好话说尽,可若是对苏哲这种没银子的主,他说话从来就不经大脑,市侩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