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宛转蛾眉远山色(3)
作者:三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94

顾师言这一觉就睡了五个时辰,醒来时天已昏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出了房门,正遇见杜瀚章派来的小书僮来请顾师言去大堂赴宴。顾师言叫上阿罗陀随书僮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回廊,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上灯火通明,两边各排开十余张长条筵席,一席可坐两位客人,已有十多位宾客就坐,节度使杜琮高高在上居中而坐,有十余名乐工正吹拉弹奏,丝竹管弦,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杜瀚章招呼顾师言与他同席,阿罗陀便立在二人身后。顾师言既已打定主意回长安,心下便不再焦虑,见酋龙坐在左边第一席,璎珞鬼妹也在,苦楮与杜存诚身后侍立。顾师言低声问杜瀚章哪位是诗人李商隐?

杜瀚章道:“刚刚还在,也许去后堂更衣了。不过这位大诗人不苟言笑,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恃才傲物?”

“那倒不是,只是宦途失意,屡遭贬谪,落魄人难为欢笑语罢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隐少年时自负高才,纵酒击剑,豪放不羁,磊落有奇志,未料年近四十还困顿如此,妻子王氏两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续弦,传闻其痴恋令狐绹之妹,写下文采华绝的《无题》诗多首,诸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往情深,缠绵悱恻,一时路人能诵,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绹忌恨。

后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面长身,剑眉凤目,虽有风霜之色,但气质温润儒雅。顾师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点点头。顾师言起身离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礼:“在下江东顾训,久仰义山先生诗名,今日有幸相见,好生欢喜。”

李商隐还未答礼,杜琮已大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指着顾师言道:“李大人,这位是犬子好友,姓顾名训字师言,其祖父乃大历年间诗人顾况,李大人想必也有耳闻。”

李商隐俊朗的面容浮现笑意,施礼道:“名门之后,果然不凡,”

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摆宴开席。”

金齑丙穴鱼、龙鹤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开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陆续递上来,顾师言是饿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节,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众宾客颇觉诧异,这有“江东孟尝”之称的顾公子原来是个饕餮之徒。对面的璎珞鬼妹“嗤”的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好个饭桶。”

顾师言听到了,朝酋龙他们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进食了,失礼莫怪。”

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爱顾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无须客气,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尽兴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肥硕异常,腹大如鼓,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拱手道:“鄙人食量大,从来赴宴就未吃饱过,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饱。”众人大笑。顾师言问杜瀚章这人是谁?杜瀚章说是宫廷乐师杨龟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乐音一转,变为十部乐之龟兹乐,五名衣裙绚丽、细辫垂腰的龟兹舞女随着音乐节奏扭腰抖胯而来。这些龟兹舞女个个皮肤雪白,腰肢细圆,貌美如花,舞姿妖艳。

脑满肠肥的杨龟年原本大嚼特嚼,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着舞女的长腿细腰垂涎三尺。座中宾客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李商隐自斟自饮视若不见,很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

顾师言也在出神,这雪肤高鼻的龟兹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卜的乌介山萝,受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未脱险总是令他闷闷不乐,便对杜瀚章说年后还要再回长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寻找衣羽,虽觉不妥,但也无法劝阻,便道:“也好,过了年我与你一道去,早几日我已禀明父亲,要去长安观摩这百年难遇的棋林盛会。”

顾师言甚喜,却道:“只是小弟还要回柴桑一趟,只怕不能与老兄同路。”杜瀚章道:“无妨,我们约好时日在某地会合便是。”顾师言决定明日便起程回柴桑,与杜瀚章约定来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阳相会。

龟兹舞女退下后,杨龟年起身,朝杜琮施礼道:“今日盛会,有美酒美女,更有骚人雅士,鄙人无德无能,厕身与会甚觉有愧,平生别无他技,只会拨弄两声箜篌,献丑。”

杨龟年的箜篌与常见的那种形如锦瑟的卧式箜篌不同,是竖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传入中原。这腹大如鼓的杨龟年抱箜篌于怀,调了调绦轸,便弹奏起来。箜篌之音清澈无比,铮铮淙淙,比银筝缠绵,比锦瑟清空,隋唐时用于弹奏天竺乐、骠国乐和高丽乐,杨龟年此时弹奏的便是骠国乐,音韵回旋往复,极具异域风情。

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骠王派王子舒难陀率“骠国乐团”访问大唐,在长安宫廷中演出,轰动一时。大诗人白居易为此作了长诗《骠国乐》,极尽赞美。骠国乃滇南佛国,国内有大寺庙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时骠国势力达到鼎盛,有18个属国,当时南诏国便是其属国之一。然而盛极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骠国被南诏吞并,南诏王下令屠城,骠国王公贵族几无幸免,灭国之惨,令人不忍目睹。

杨龟年箜篌之技固然绝妙,却未想到座中还有南诏王子,不奏南诏乐反而奏骠国乐,岂不是对南诏国有意讥讽。酋龙脸色阴沉,但见杜琮杜大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时不好发作。那杨龟年有了三分酒意,兴致上来了,弹个没完没了。酋龙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礼道:“大人,小王先告辞了。”

杜琮一愣,随即明白了酋龙的心思,便安抚道:“酒宴之上,不必太拘泥,殿下莫怪。便请杨先生再奏一曲南诏乐,以慰殿下思乡之情如何?”酋龙只得退回本座。

未想那杨龟年正在兴头上,仗着几分酒劲,说话不知深浅,居然说道:“骠国乐虽不列十部乐之中,但源出天竺,音乐绚丽,至于南诏,本无音乐,不过披头跣足围火歌唱而已。”

这话犯了酋龙大忌,酋龙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剧烈撞翻了面前的筵席,菜肴酒盏倾了一地。座上宾客无不失色。酋龙脸色铁青,朝堂上杜琮一拱手,一言不发,掉头而去。璎珞鬼妹赶忙跟上,苦楮与杜存诚二人也朝杜琮施了一礼,紧随而去。

大堂上一时鸦雀无声。杨龟年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王子火气忒大了点,鄙人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他意。”

杜琮一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杜琮久镇西川,王命有所不受,难免骄扬跋扈,今日设宴,在座俱是西川名流,杨龟年固然出言犯忌,但酋龙不顾而去,实是拂了他的面子,杜琮甚是不悦,从此对酋龙颇为冷淡,以至于酋龙怀恨在心,伏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