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瑛书铺里的一个小院落,温暖的阳光斜斜地从屋檐下洒过来,在兰尘淡青色的裙脚边圈出点点迷离。请用 访问本站
萧寂筠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绞紧的双手好好地藏在椅子背后,她只是看着兰尘,淡淡地垂一下眼睛。
红尘寂寞!
若只是寂寞,那该是多好的红尘!
屋内静了一刻,严陌瑛的嘴角微微扯开一个弧度,他缓步走近兰尘,侧首看着那幅月下美人图。
“这幅画在下挂了三年,姑娘是第一个如此看、如此说的人。”
“……是吗?”
兰尘淡淡地应着,严陌瑛看着画,笑一笑,转过头来。
“姑娘请坐,严某怠慢了。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几个故事,想请您过目。”
“哦,是传奇么?”
“是地,可以麻烦您看一下吗?我想它应该够得上结集成册。”
严陌瑛接过兰尘递过来地一叠纸。低头看去。眉头先轻微耸了一下。他当然认得那纸上的字。只是对他这个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人来说,这上面地字实在是有点——太糟蹋笔墨纸砚了……
应该。不是这位兰姑娘地手笔吧。
他看下去,传奇的名字叫做“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午后的庭院静静地。门外。两株梅树清香流转。冷而不冽。虽然这儿紧邻着渌州繁华地大街。但屋外的阳光却和随风小筑里一样安谧。
兰尘没有看严陌瑛,她望着那画上的美人。那种刻骨的寂寞,在画上是美丽的艺术,在每个寻常的日日夜夜,却会怎样地纠结?
而到最后,美人能否依然如此清越?
生活有太多的偶然,因为是人,所以“坚持”是件艰难的事。
“兰姑娘,这……是谁写的?”
严陌瑛的声音很激动,这惹得一直沉静的萧寂筠也忍不住探头望着他手上那摞字迹拙劣的稿纸。
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作者之外,这令兰尘多少有点不舒服,虽然那的确不是她写的。
“某位故人的作品,严老板不妨再看几篇。”
兰尘语气淡然,严陌瑛看看她,兴味盎然地拣出下一个故事来,纸上写着《李娃传》。
下一篇是《柳毅传》,再下一篇是《西厢记》,最后一篇是《婴宁》。
严陌瑛看得很快,当他全部看完后,整张脸早已是神采飞扬。
“这是、这是谁写的?如此高人,如此精妙,实在是绝顶了!兰姑娘,你认识写这传奇的人吧,可否为严某引荐?”
“抱歉,这不是一个人写的,况且我也只是抄录而来,至于作者,请原谅我真的无可奉告。”
严陌瑛眼中明显的失望让兰尘小小地愧疚起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人物,她认为,还是不要太过介入这个昭国的历史比较好。
“那么严老板,您觉得这些故事够资格刻印出来么?”
“够,绝对够,而且我保证必然会让整个昭国为之纸贵。”
兰尘微微一笑。
“这样说来,严老板是有意买下它们了?”
“姑娘尽管开价。”
严陌瑛说得十分爽快,看来他很喜欢这些故事。
“一个故事,二十两银子。”
兰尘价开得不高,严陌瑛有些愣住了,他对兰尘的印象很好,忍不住道。
“姑娘,以这些传奇的水平,我可以给你更高的酬劳。”
“谢谢,可是这就够了,再多便消受不起呢。”
兰尘笑着回绝,不是她嫌银子要多了会显得庸俗,而是真的怕拿多了折寿。想想这些传奇可全是别人写的,她半文钱的版税都没掏且不说,再要高价,就跟现代那些把古典名著以昂贵的精装本出版的书商一样了,会被古代那些穷愁潦倒的作者们在黄泉下怨恨死的。
“况且,我还有几个要求,倘若严老板不能答应,那么很抱歉,我的这些故事,还有以后会抄录的那些,恐怕要另找别的书商了。”
“哦,什么要求?姑娘请讲。”
严陌瑛在瞬间的不动声色之后,显出有点焦急的表情,看来像是担心兰尘真的就会把这些传奇给了别人。
“第一,所有这些传奇,不管严老板是出合集,还是单独成书,都不能署上作者,全部标注是由‘锁玉屑’所辑录便可。而倘若有人向贵书铺问起传奇的出处,还请严老板不要说起兰尘。”
这个要求不算奇怪,毕竟诗文乃正统,传奇是末流。尽管严陌瑛肯定这些故事将让整个昭国,甚至外族亦为之唏嘘感叹,但作者大约也免不了受到某些人的责难,严重些,或许会影响仕途吧。
“可以。”
“第二,既然严老板愿意与我合作,那么所有我拿来的通过了您的审阅的故事,我保证,都将只交给重瑛书铺,别的书铺绝对得不到‘锁玉屑’辑录的传奇,同样的,‘锁玉屑’这个名字也只能用于我交给您的这些故事。别人所写的传奇,别人为这些故事所写的续篇,都不能冠‘锁玉屑’之名。”
严陌瑛拿起放在桌上的手稿,这些传奇皆非凡品,作者担忧有人鱼目混珠或者狗尾续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锁玉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面前的这两个女子,一个淡雅,一个绝美,都不像是出自平常家庭。
目光从手稿移向兰尘,严陌瑛为难地笑道。
“这个要求我可以答应姑娘,但只能在重瑛书铺内,若是别的书铺用‘锁玉屑’之名,我怕是难以阻止啊。毕竟作者、锁玉屑,还有兰尘姑娘,都是未出面的人。”
没有版权方面的法律,的确会出现许多挂名的作品,兰尘当然知道这点。因为她故国的古代文学里就有那么多作者不明确的诗文,但她必须尽力避免昭国人写的作品混入‘锁玉屑’名下。
“严老板不如试试这个法子,在锁玉屑最初的五篇传奇成书出售的时候,您贴出告示,说锁玉屑毕生都将只是重瑛书铺的传奇辑录者,除了重瑛书铺,任何人都不可能推出锁玉屑编撰的传奇,敬请鉴别真伪,谨防假冒。”
点点头,严陌瑛朗然笑道。
“是个好方法,那就依兰姑娘说的办。只是我以为,这样终究不能完全杜绝他人冒用锁玉屑之名的情况。”
“说的也是,不过尽量吧,谢谢!”兰尘很真诚地表示谢意,又道,“既然严老板都同意了,我们就签个契约吧。”
“咦,契约?”严陌瑛一愣,随即了然,“姑娘可是要我对刚才的那些条件做个保证?”
“是的,不敬之处,还望严老板谅解。”
“没关系,姑娘很看重这些传奇,谨慎也是当然的。”
严陌瑛起身,命人拿了纸笔来,兰尘便写出早已拟好的条款。待严陌瑛一一看过,两人签了名,按过手印,严陌瑛交付了一百两银子,兰尘便准备和萧寂筠告辞。
眼眸转向墙上那幅美人图,兰尘淡淡一笑,抬脚就要走人。
“兰姑娘。”
严陌瑛突然叫住她们,兰尘回头。
“还有什么事吗?”
“……严某确有一事相求。”
“请讲。”
兰尘转身看着严陌瑛,她对温和儒雅的人向来比较有好感,即使他们只是看起来比较温和而已。严陌瑛和白鸿希的感觉很像,只是白鸿希——或许该叫他吴鸿吧——温然的笑容中总带着几分暗暗的沉郁;而严陌瑛,他则更高远更冷淡些。
总之,这两人俱是莫测的,都不是真正温柔的绅士啊!
至于那个贵公子气质十足的苏寄宁,温雅的言行举止亦不能掩去其“昭国第一商”之继承人的威势呢!
“姑娘言语不凡,想来定是饱读诗书,恕在下冒昧。这幅月下美人图我一直想题些字句在上面,可惜找不到相配的,刚才看姑娘似是懂了其中的意味,那些传奇又是惊才绝艳之作,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想几个好句子?”
“题画诗?”
兰尘微微皱眉,回身看向美人图。
她不是有金刚钻的人,当然得推掉这种高难度的瓷器活儿。敛下眼角,兰尘正想拒绝,脑海中却蓦地飞过一首宋词。
把那首词题写在这幅画上,应该很美吧。
“我做不来诗文,不过倒是记得有人写过一首极妙的词。虽不是诗,其中意境却远非寻常诗可比。严老板可有兴趣?”
“姑娘说来听听。”
严陌瑛微笑地看着兰尘,见她缓步踱到画前,轻声念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轻缓的声音如月光,银色光尘淡淡飘落,引得人犹如站在了画中。美人眼眸所望处,正是一片清泠泠的深秋江水。
“……妙极!果然妙极!”
严陌瑛觉得自己也只说得出这几个字了,这样的句子,到底是要具备了怎样心思与才思的人才写得出呢?
“您若喜欢,就把它题在画上吧。至于作者嘛,严老板,麻烦还是归入锁玉屑名下,千万不要说是兰尘告诉您的,也请不要叫别人占了去。”
兰尘回头笑着对严陌瑛叮嘱,本想问出作者来拜访一番的严陌瑛略迟疑了下,打消念头,温雅地笑道。
“姑娘放心,如此佳句,不如让在下把它附在这些传奇里吧。如此既可给天下人欣赏,又籍此昭告了无名作者的存在。”
“那就随您的意思了。”
兰尘瞅瞅那幅画,一边转身离开,一边道:“严老板,下次来的时候,还请您可以把配了词的这卷美人图拿来,让兰尘再看看。”
“这是当然的,姑娘想看,可以随时来我这书铺,在下必以贵宾之礼相待。”
“您太客气了,请留步,兰尘告辞。”
看出兰尘的坚持,严陌瑛也就不再相送,待兰尘她们消失在门外,他便踱到那卷美人图跟前。
画中佳人,那样纤细如竹的背影会让人不由幻想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可是世间美人何其多,清雅与华丽之间,又如何分得出个明明白白的高下?真正能以“绝色”相称的,往往不在于容貌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出了重瑛书铺,兰尘便和萧寂筠往随风小筑的方向回去。仍跟先前一样,兰尘心情愉悦地看着黄昏的街市风景。夕阳挑在旁边酒楼的飞檐上,映着檐下一串长长的风铃,仿佛正要飞走的气球,攘攘的街道着实清净了几分,摊贩和行人都已少了许多,可以不用闪避来往人群的感觉很好。
萧寂筠走在兰尘身边差半步的距离,半份心思放在神情怡然的兰尘身上。若说之前她主要是小心兰尘的安全的话,那么这会儿,萧寂筠倒是难得地对自家公子突然带回来的这名女子泛起了好奇心。
到底是些怎样的故事,竟然可以让堂堂严家二公子喝彩?
严陌瑛,这个名字兰尘没听过,但萧寂筠当然知道。不止因为严二公子早年曾才智动昭国,更重要的是,为昭国教育官方人才的玉昆书院,多年来都掌握在严家人手中,而严家如今的家主严赓任礼部尚书已多年,他们有从中考核与遴选官员的权力。虽说如今,这严家似乎是只闻大公子严陌华才名日盛,而未见少年时曾名动京师的二公子有什么不凡动静。
但那个严陌瑛啊,就像公子曾经说的:那样的经世之才,真的不过是少年时期的昙花一现么?
在京城视野中突然消失了好几年的天才,如今却是这间鼎鼎有名的重瑛书铺的主人,实在是不能让人相信,严家的二公子已然才尽!就像那孟家的孟四公子一样。
应该也不会这么凑巧有同名同相貌的人吧!
绸缎庄的招牌晃入萧寂筠眼中,想起萧泽的吩咐,她拉住兰尘。
“兰姑娘。”
“怎么了,寂筠?”
“忘了吗?公子说姑娘难得出来,不妨看看有什么中意的衣料,也好买回去做些衣裳。姑娘除了带来的那些衣服,别的就都是我拿来的,也不晓得那些花色、款式是否合姑娘的意。
“哦。”兰尘抬头看看那间绸缎庄,挺大的店铺,都这时候了,还客流不断。她有点想进去见识见识了,可是这年头,店大的都会欺客,她又不买,何必自讨没趣儿,便笑道:“不用了,你拿来的衣服全都很好啊,非常漂亮,我根本没必要再买。”
“那,别的东西呢?”
萧寂筠觉得兰尘在街上转的时候,对好多小玩意儿都显得挺有兴趣的,虽然她都只是看,从没问过价格。
“随风小筑里什么都有,我真的是不用购物了,寂筠你有什么要买的吗?我可以陪你去。”
“不,没有。”
“那我们就回去吧。”
都这么说了,萧寂筠也就只好随着兰尘继续前行。但还没等她们走过绸缎庄的大门,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店铺的台阶上响起。
“是兰姑娘吗?”
紧跟着,一名男子几步跨过来,萧寂筠往前迈了一步,半掩住兰尘。寻常装扮的男子面容朴实,身材健壮,兰尘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可是请原谅,她向来不太擅长记人的长相。
萧寂筠的美貌让男子愣了几秒,然后歉意地笑笑,稍稍退后一步,对兰尘道。
“兰姑娘,是我呀,冯家庄的冯天成。我妹妹绿岫两个月前多亏姑娘相救,才免了当街遭人羞辱,这份恩情,我们冯家一直都想好好谢谢姑娘呢。”
“啊,是冯二哥。”
兰尘想起来了,这位是冯大婶的二儿子。
“真巧啊,冯二哥是今天来渌州的么?”
“是呀,我来拿我爹娘、大嫂和绿岫她们在这儿订做的衣裳,还有要给兰姑娘你送信。”
“咦?”
接过冯天成递来的信笺,兰尘一边展开,一边听他说道。
“绿岫及笈和大哥的孩子满月,我娘打算一起操办,更喜庆些,大家都希望兰姑娘可以来我们家做客呢。”
“及笈?”兰尘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了,“哦,绿岫要满十六岁了啊,真快!是十天后吗?”
“对,就是十天后,兰姑娘有空来么?”
折好信,兰尘笑道。
“现在不好说,得先向主人家告个假才知道,不过我会尽量去的。”
“那就好,姑娘可以的话,一定要来。”
“嗯,谢谢!”
绸缎庄里传来一迭叫声,冯天成忙道。
“伙计在叫我了,兰姑娘,你可记得十天后要去呀。”
“好的,我知道了,冯二哥你快去忙你的吧。”
得到兰尘允诺的冯天成笑着跑进绸缎庄,两人便继续慢慢向前走。路边街角,行人三三两两走过,没人在意刚才这番平常的对话是否被什么人听了去。
“寂筠,随风小筑的人,可以请到这样的假吗?”
兰尘对萧寂筠挥挥手中的信,问道。
“以往倒是没有人用这个理由告假呢,不过,你跟公子说清楚了,他应该会同意的。”
“这样啊,那我该想想送什么礼物了,就算公子不同意我请假,至少也找人带两份礼物过去。”
兰尘开始认真地看向两侧的店铺,及笈是成年礼,还有小孩子满月,都是重要的事,也许该打听下这昭国有没有什么特定的风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