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奕被山谷中的大风吹醒。

胳膊腿儿都快冷得不像是自己的。

一睁眼，那个“讲故事”的猎人已不在火堆边，一定是睡觉去了。

对，睡着之前，她记得那人还在讲他们族里的古老传说，仿佛还是非常久远的故事。

这一觉睡醒了么……她就记得个有人来拖“她的”尾巴。

山谷深处，夜色深沉，她家阿爷还在朝火堆里头添加柴禾。

“快去再睡会儿，天亮还早得很呐。”柳全见她醒了，便催她换个地方睡觉。

柳奕点点头，正见着她娘换了一身衣裳过来，坐到火堆旁，顺手拿了一件夹衣给柳全披上。

嗯，她家的特殊道具，还是挺好用的。

夜深人静，爷娘两个，正可以坐着说会儿悄悄话。

柳奕去了驴车旁边，顺道连打盹儿的大黑驴也一并带走。

进了空间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半桶热水泡了个脚，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被大雨淋湿了还在外头冻了这么久。

困也不特别困，柳奕连忙去找前段时间买的纸，从中抽出几张来，哗哗对折，裁了又裁……

往后，她想随时随地“做笔记”，还得要用本地的“文具”。

待她休息个差不多，柳奕出了空间，又换着柳全去恁“驴车”上打盹儿。

一家人轮番地换了衣裳，吃饱喝足，又在“包袱皮海螺”里睡醒了一觉。

等火堆里的柴禾快要燃尽的时候，山谷间已飘散着湿漉漉的大雾。

河流在山脚下奔腾咆哮，水流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河岸的崖壁。

趁着天还没开始亮，柳全重新套好了驴车，一家三口儿弄了两支火把，悄无声息地独自上路了。

经过一晚上养精蓄锐的毛驴，此时心情还不错，拉着驴车哒哒跑起来，一口气便走出了五六里地。

跑到天色大亮，遇到人问路的时候，柳家人距离恁碓海亭，只剩下不到十里路程。

“好了，原来那向南的水路，在咱们走这条＇濩北官道＇东边，几乎还是平行的！”柳奕将自己新用麻线胡乱装订起来的小本本摸出，拿着炭火灰烬的树枝一番涂抹。

什么好记性不如个烂笔头，对于路痴尤其如此。

“一直到过了昭正县南部，在那个叫苍澜县的地方，才会交汇。”

那么由此可推知，苍澜县也是一个水陆兼备的交通枢纽地，从那里走水路或陆路，皆可抵达隆城。

现在，他们既已走到半途中，距离那龙池关也不算太远了，柳奕转对爷娘道，“咱们到底是去隆城？还是不去？”

“就去，也进不得城吧。”芳娘听恁父女二人讨论了半程，也已经听明白了他们一家目前的处境。

任凭什么关卡、县城、州府……没有官方正版的“通行证”，那都是不可能给你放行的。

“不去也没什么，”柳全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想清楚了：往东边走，要过一个苍陵关；朝南走，绕一下，却没听说有关卡的。”

“过了昭正县，”柳全最后下了决定，“那咱们就走苍澜县。”

芳娘和柳奕皆表示同意。

至于今天的旅程，柳全又接着道，“昨夜，俺听恁猎人意思，只要咱们绕着东边的大山，去里头穿行一路，就可以绕开龙池关。”

“这感情好。”芳娘喜道，只要不冒险，稍微绕点路又算得了什么。

“但那一路，恐怕多是没有人烟的陡峰绝壁。上不上得去是个问题，上去了走不走得出，又是一个问题。”柳全继续道。

什么地方，它没有人烟，都不会无缘无故。

已经走到了这里，山越来越大，林子也密得可怕，叫柳家人都想起了自家后山的深林。

那样的大深林子里，没有许多人同路，怎么敢自己通过。

如果真有熟悉地形的猎户们带路倒也罢了，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到处都是流民，很不让人心安，他们不敢轻易找陌生人做向导。

想他们一家子，光听口音就遮掩不住，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把你带进山去容易，再能不能把你带出来，那可悬得很。

万一进了深山老林里头遇到危险，再一要了老命，他们一家子都是体验过恁诸般滋味的，那就忒不划算了。

“都说那碓海亭，是本处有数的一个热闹地方，大镇子。要不……咱们还是先去那里，多打听打听，再说？”

之后的沿途上，他们再没有遇见大量流民聚集的情况，一家人走得十分顺利，中途还停下车来，安安稳稳饱饱吃了个早午餐。

行到碓海亭的地界，大青水又分出来一条细细的支流。

在那条温柔清澈的小河边上，每隔两三里路，便有一座石头垒砌茅草盖顶的小房子。

那房屋建筑在水边，比寻常的民居住宅皆要宽大，有一半的屋子延伸至河水间。

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柳奕就能听见，巨大的木头转轮为水流催动时发出的吱嘎声响。

恁是碓房！

在这条逶迤的小河边上，居然有三座，而且每一座的规模，都是大胥里碓房的二到三倍。

好厉害！

柳奕、芳娘和柳全，他们全家人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水碓房。

他们决定专程过去看看。

柳奕和芳娘不动声色搬出了半袋子约有五斗的新麦，母女二人一头一个，将恁半袋粮食当做靠背一般遮掩在各自的小包袱下。

柳全赶着驴车，慢慢走到最后一座水碓房的院门外。

即使已近午时，排队舂米的人依然很多，柳奕跳下了车，挤挤挨挨凑上前去，好容易钻过人群进到门边，一番张望之下，发现里头除了水碓，还有一个通透的后院。

院子里，是两盘用牲口拉动的巨大石磨。

那是正儿八经的上下两扇扁圆石磨，而不是她家附近常见的石头磙碾。

柳奕内心的满足，简直快要溢于言表。

不是说石碾不好用，就只是从情感上来说，她对石磨更加熟悉一点。

这一日的后半天，柳家人在碓房舂好了麦，柳全又赶着驴车拉着全家人在碓海亭内转悠。

不愧是灈北道附近最繁华热闹的一个亭驿，这碓海亭一处，里巷三横两竖，和通常只有一条“街道”，或者最多一横一竖两条巷子的寻常小村落比起来，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座繁华的村镇。

柳家人在此不仅见到了真正的小餐馆，还有铁匠铺和一处卖酒的铺子。

其余如盐店米店此处也有，更有一家类似于杂货铺的小店，卖各种零头碎脑兼南北货物。

这都是“坐贾”了，和此时最常见满地里到处乱走的“行商”的性质可不太一样。

柳全拎着粮食袋子，在小小的“商店”里换得了一瓮酒。

最后，竟然被他们买到了一只驴鞍。

趁着买东西的机会，他们也向店家打听了一些消息。

昭正县中有田、竹、吕三姓大族，外面的那些碓房皆为吕家所有。

整个碓海亭附近，也多是吕家的经营。

到了县城南边，则要看田家的脸色吃饭。

听说那昭正县城，一样聚集了许多流民，而今的城郭外围，反倒比城门内的地界还要繁华。

因为很多人没有“证件”，根本进不了城门，索性就在城门外围私搭乱建，郭外野地里，生生修建起一片热闹的小外城。

说到此地的流民，不仅有逃难的北方涂州人、菁州人，还有本地山中的猎民。

有苍头小民，也有原本的大户人家，就比如从北方来了一位乌姓的什么郎君，率领麾下部曲在此盘桓，一来就是数百户……

这天夜里，柳家人留宿在碓海亭外。

现在，他们的路线又要重新规划了。

全家人一致决定，不去那什么龙池关，反正去了也走不通。

倒是绕过这碓海亭，朝东走，有一个大湖，称为泷海。

过了那片区域，再朝东南走，可以到达有水路通行的地方。

他们一路走来，从长浪乡到碓海亭，这沿途都是昭正县的范畴。

往东去过了泷海，却属于另外一个县了。

说起来，那县的名称，他们一点也不陌生，叫“大胜县”，也就是夏天征徭役的时候，官家令他们去修水渠的地方。

只不过，当初派去修水渠的位置在大胜县西北，与什罗县的交汇处。而他们这一跑，再从昭正县穿出去，就是大胜南部地界了。

哈哈哈哈，柳奕琢磨清楚路径之后，忍不住一阵大笑，看他们这一路绕得。

最早的时候，还没出发之前，她和阿爷原来不也商量着，借着给路渠郎他们送口粮的便当，想去一趟大胜县“探探路”么。

结果遇到老王上死了，他们还没去成。

大胜县的更东南方，就是纪州的苍桐县。

这么多半个月，在楠州腹地里绕来绕去的，他们最后也终于要向东走了。

“昭正、大胜县属咱们楠州，”柳奕画着地图，“苍澜县属蟠州，”提笔再做一个记号，“要去东边不还有个苍陵关吗？”

“也就是说，咱们这是从北边的二州交界处，跑到了南边的三州交界处。”难怪到处都是“关”了。

总之，在这些州与州之间穿行，都得过关，想不通过任何手续到处乱晃荡，还真困难呐！

那就走吧。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里已经聚集了太多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居留的好处所，他们还是要去纪州！

泷池又称泷海，深藏在楠州南部的山峦之间。

柳家人离开碓海亭，又沿着东去的山路行了两日方才抵达。

远远看去，群山峰峦之中，静静地积蓄着好大一汪深深湖水，在蓝天晴日的秋色里，映作了一湖浓浓的碧色。

这是半山中的湖泊啊！

柳奕兴奋得不要不要的，在这个时空，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宽广的湖泊，光从老远的半山腰看去，就觉得它宁静美丽得不像话了。

看看湖畔那些小小的山谷豁口，那里一定有人家！

柳奕催促着爷娘赶紧上路，恨不能把驴鞍装在小驴仔背上自己骑了跑——倘若真那样做了，在这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还很有摔断脖子的危险，她家阿爷肯定不会同意。

柳奕就那么兴奋异常地看着山脚下的巨大湖泊，耐着性子随着山势慢慢绕来绕去。

转过了一座小山坡，又翻过一道梁……看了半日的湖景……她就是过不去！

“一直朝那方向走，总归能到的。”柳全一边安慰焦躁不已的女儿，一边闷声儿地笑。

她也晓得总归能到……难得今天天气晴朗，太阳这么大，山里头还能万里无云，她想马上就到湖边，想一个猛子扎到那么漂亮的湖水里，她想去游泳啊！

然而，从看到泷海湖泊，到行至湖岸水边——他们，又走了半日加上一整天。

等柳奕总算来到风大浪大的泷海水岸时，天色已近傍晚。

这是八月十二的大靖楠州，仲秋时节，柳家人赶着驴车，抵达了泷海湖泊。

越走近湖边，越无法看清它的全貌，沿路上没有任何行人，他们已经许久不曾遇到村落。

顺着湖边，在前方十数里开外，应该会有人家，他们在老远的半山腰上就已查看过地形。

柳奕估摸着，要绕着这湖边走，没有个一两天甚至两三天也肯定走不出。

而且，看那湖泊水域宽广，近处是一片浩瀚水面，远方又有大大小小的岛屿零布其上。

这里头的鱼，一定非常好吃吧！

柳全停下了车，一家人就隔着广阔的滩涂遥望远方的湖山。

数不清的大小水鸟在岸边的沼泽附近翱翔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柳奕估摸着，若放在现代时候，这完全当得上七个a的风景区了——不过那些滩涂，肯定还会种满了毫不相干的观景植物，被建成千篇一律充满设计感的湿地公园……

她忽然好希望海螺里也能有一个湖泊，或者河流也好，起码不至于两下就漏光了水分，也好让他们蓄养一些鱼类水产。

趁此时像他们一样来“旅游”的人少而又少，柳奕准备寻一处没有太多泥沼的地方，试一试这泷池的海水，游上两圈。

除了本地村民，应该，没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吧？

趋着驴车循水岸一路行走，夕阳霞光交相辉映在泛着鱼鳞细浪的瑰丽湖面，柳家人找到一片基础坚硬的卵石滩，就地弄出了他们的茅草小屋。

“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两天吗？”柳奕跟着阿娘去湖边打水。

柳全则在石头滩上找地方垒砌临时的灶坑，准备生火做饭。

这里“山好、水好、风光好”……实在很符合他们一家子对居住环境的各种设想。

柳奕迫不及待挽起裤腿，踩着布满苔藻的卵石便哗哗走进了湖边浅水，湖水冰凉，不过一点也不觉得冷，她兴奋地回头对岸上的爷娘大声道，“水好清，就连空气也很好啊！”

“咱们现在又不赶时间，”柳全搬动着大块的石头，“你想住两天，恁就住两天。”反正他们早也绕了许久的路，哪还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有风从湖面上吹来，湖间的细浪翻做金色的浪潮，一阵一阵朝她扑来，在石滩上拍成白色的浪花。

柳奕看着天边隐约将落的太阳，这才想起，马上，就到中秋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