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上了徭役,柳家全体都是拒绝的。
打白工、饭都吃不饱、当牛做马、过得比牲口不如……不去,不去!
恁就出粮食抵吧,要多少给多少,只要有人开个头,他家就好跟在后头随大流了。
拉徭役的时间定在六月头,初七之前就得去亭驿报到。
柳家赶紧准备好了要交官的粮食,先一步暂存在地窖里。
芳娘翻过自己记账的小本本,他家去年冬季抵缴的粮食是十四石三斗。
今年,总不至于比这还高吧?
去年他们这一里拉徭役的民伕,被分去修补县城外围的城墙。
不知道大靖朝是不是每座县城都有城墙,反正他们这什罗县城有,墙高一丈余,规模不算大,却时不常就要修补修补——估计恁质量也不怎么坚固。
白芸里的汉子们多为下苦力的,就是去挖土和泥、筑版打夯什么的。
只有土墙堆好了才能朝外头砌墙砖,这活计也轮不上他们。
墙砖的砌法另有讲究,得有点经验的砖瓦匠操作。
后听刘木匠说,他们那些稍微有点手艺的人,又给临时抽派去修葺县城的哪处衙门,兼修缮了一院官邸。
那院子修得……都是一水的青砖白粉墙,平整的灰瓦屋顶。
尤其修建到后期,监工的大人比较满意,给工匠满的伙食都开得好了些。
今年,无论是修河道还是挖水渠,想都不用想,定然一样是出苦力挖土方。
他们干活的时候,还有官家的人监工,一定时间内干不完多少的工作量,非打即骂。
讨不到半分好处不说,连偷懒都没机会。
芳娘三不五时就要问问,今年的标准到底是多少。
“曲翁没说,这么久也没消息,总不会比年前少多少。”柳全坐在藤编的小马扎上拾掇他的手刨。
前两日,听闻渠郎也派了徭役,柳全还犹豫着要不要帮忙出点粮食……
这个时节能拿出十数石来的,应该多是存粮。
柳全担心,今年肯捐抵徭役的人家恐怕不会有多少。
存粮不多的人家——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来……干个把月苦力,官家还能包两顿汤水,家庭困难的男人们,情愿冒着风险出徭役,也要给家人多留下些粮食。
到今年秋收还有好几个月,在秋粮收回仓之前,谁也不敢松一口气。
柳全准备先去问问渠郎的意思……希望这“指标”能快些儿定下来吧。
又等了两日,曲翁才通知,有报名不去的人家可以上他家缴粮食了,一户十五石,一升都不能少。
还真个是年年都在涨啊……
柳奕很想翻个白眼。
他们可以决定自家人不去,却不能替路渠郎做决定。
过几日,渠郎就要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起出门服役去了,还笑着说,他准备和蒯家的辛郞搭伴住在一起。
家里的几只羊,就暂时托付给柳家人了,正好柳全不去,他也很放心。
柳奕多少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渠郎背的外债不少,柳家这边虽不缺借给他的那点粮食,柳全也告诉过他不用着急,但其他人家的债务总得他自己还。
帮急不帮穷,关系再好,他们也到底是两家人。
路家阿渠是比较典型的山村穷人家的儿郎,还很有点担当。
听了路渠的打算,柳全也没劝阻,只叫他且放心去,田地等一应大小事情,他家自会替他看顾。
……骨气,骨气,穷得叮当响时,人便只好靠着穷骨头里的几分硬气活着了。
柳家人很理解,也愿意维护他的这份坚持。
今年夏季的徭役抽派得突然,家家都还有好些田地里的活计需得要料理,人丁不多的,就只能指望留守的妇人和老小。
娄家去了娄翁和一个娄二,椿家也去了一个椿升,蒯家父子二人都去了,还有谢家两兄弟与何家的阿饼。
对于柳家连年都不出徭役这件事,谢家的六婶颇有些话想说。
娄家今年有个孕妇,再过得两个月就要生产;椿家,到年底还得置办椿二的婚事……
家里留下个男人,可以经管诸事,也算有个主心骨——这都有情可原,那他们家柳大也不去,又为何故?
在柳氏面前不阴不阳地转着弯说了些酸话,刺探过两回,芳娘只打着哈哈不接招,谢婶便到底也没好意思再刨根问底细打听。
“今看来,还是恁家最会盘算,日子过得招人眼羡。”
芳娘笑而不语,东拉西扯都懒得,掸掸衣裙便对谢婶告辞道,“俺还回家快些预备行囊。”
这是柳全嘱托的任务,他和渠郎下地去了,小孩儿第一趟出远门,总有些事情需得交代。
有了前一朝柳全去修粮仓的经验,芳娘准备多做些炒米炒面当干粮——说不得,今天晚上还要拉了毛驴进一趟空间,现磨些新麦。
今年新打下的粮食,都还没顾得上蒸馒头呢。
田地里的事,柳全自会上心留神,路家的羊就此归了柳奕照管。
等到夜里,柳家人都到得空间里,帮渠郎准备包裹,顺便开小会。
“照我想来吧,还是做成馍豆,管饱又经吃。”芳娘叫柳奕看火,柳全亲自上阵,架起了大锅炒干粮。
“做都不说甚,咱也不嫌麻烦,就是带着不方便。”柳全一边大铲子翻着锅,一边道,“半大小子,带多少才能够吃?”
也对,照渠郎的饭量,十五六岁一个后生儿郎,在她们家一顿三大碗都是客气的吃法……
“先比着一麻袋背了去吧。”柳全想了想,“过个十天半月的,半途里俺再抽空去看看,方便就再送一趟东西也成。”
炒干的粟谷和豆子,其实凑一麻袋也没觉得有多少份量,弄点水就可以泡着吃一顿——在柳奕眼里,恁就跟减肥的代餐粉似的,只能凑合着垫一垫。
而阿娘说的馍豆,是现代常见的一种干馍切丁的小点心,现在既有“蒸饼”了,她们再加工一下,原也说得通。
柳奕却觉着恁更像锅巴一类的零嘴,也不怎地经造。
“就这样吧,咱们也量力而行了。”柳全最后才叹一口气道,“把我的旧衣裳再预备一身给恁孩子带上。”若做新的,他肯定也不会要。
渠郎背着行囊走了,对于柳家人准备的东西,他都照单全收,倒是辛郎听说过些时日去送东西,便央着柳全记得带些咸菜。
这一次,因为在夏季里,他们不用担心天寒地冻,带的行李少,干粮就可以多背一点。
下饭菜却照旧没有,带也不易保存。
里中一多半的男丁都出了徭役,留下来的人,要干的活计更多了。
柳全每天都会去路家的田地转一圈,恁三亩粟地和几亩种得些南瓜山药的荒滩地,皆到了迅速生长的时期,柳爹便比经营自家的地还上心些。
柳奕则时常要把自家的羊或驴,轮流着放进空间里待两天——渠郎将羊交给她暂管着,她家也没有更多的地方让它们住,只能将小羊圈都腾给路家的羊。
恁大黑驴母子,尤其脾气暴躁的母驴,在进出了空间数次之后,许是受够了“地震”的惊吓,反倒跟柳奕亲近了不少。
每每感觉到柳奕要去带它们“出来了”,比见着亲人的热情都不差。
寻常吃草料也不怎地挑剔了,就连和家里的羊待在一起时,都没有恁多的“意见”了……
趁着刚除罢了一遍草的功夫,柳全从山林里砍回了好些带刺的荆棘添补篱笆。
他们的小院,还围着参差不齐的树枝栅栏,每年都得拾掇拾掇,加固一下——就和恁县城的城墙一样,总得要修补。
其他几面还都好说,尤其是靠桑林方向的那一面,经常有鸡钻进钻出,去桑林里刨食顺便吞些小石子。
更不用说不速之客的黄鼠狼和老鼠了,任凭多大一点小缝隙,它们都像擅长“缩骨功”似的,能够轻易钻过。
是以,柳全弄回来的荆棘也多要加编在这一方。
防盗……好像目前为止,他们也没遇到偷盗的情况。
白芸里中迄今发生最为严重的失窃事件,就是前两年秋收后的那两回。
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随着气温的日益增高,他们家的粪罐也该掏一掏。
柳家人如厕的用水量不大,恁粪罐便寻常三个月左右甚至更久才清理一次。
里头的东西,经过发酵,就是上好的农家肥。
不到六月中旬,山里的蚊虫多得不得了,无论熏什么香蒲艾叶都不太管用,第二天一早醒来依旧大包小包。
穿着睡衣的柳奕烦躁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觉。
蚕室已经没养蚕了,一应的蚕具都清洗干净晾晒后收拾起来,恁就成了一个空房间。
柳奕便申请搬入恁窝棚里睡觉,她与爷娘各分一屋,大家都能自在一点。
反正不是冬天,不用烤火取暖,那屋子说漏风也不严重。
夜晚的山村,没有白天燥热,冷不丁下点小雨还得盖被子。
……何况白芸里也好些时日不曾下雨。
在空间里待的时间少了,柳家的夜晚未免显得漫长些,入夜,母女俩会搬了矮榻摆在后院空地上,借着明亮的月光纺纱绕线。
里间的纺车倒是渐渐多了起来,恁机器结构比较简单,不过是些木条,价格一年比一年更便宜。
比起织机,这小家具更易于置办,渐渐有了成为“陪嫁流行款”的趋势。
天空中没有云,白芸里的夏夜也是满天星光,有时候,柳奕躺在矮床上看会儿星星,听着唧唧居居的草虫鸣叫声,便在院子里睡着了。
大火,在风里燃烧得乎乎作响。
不知是哪里的屋子烧起来?
柳奕抬头望见远处的半天里——那边的夜空已被火光映照得一片明亮。
就连天上的星光,也在灰色的流云中间忽明忽暗。
呼喊声、尖叫声、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柳奕仰着头,望着小小的四方天空,一脸无措。
忽然,有谁来拉她的手,叫她速走——她被人拖得飞跑,穿过重重院落,打开一扇漆黑的小门?
门外,有辆马车正等着她。
“柳奕”被人七手八脚地急忙推上车,却听见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
“她”回过头,眼前的火光一晃,有什么东西正朝她当面劈下……
脸上一凉,尖锐的刺痛传来,柳奕捂着脑门一坐而起。
又被噩梦惊醒了!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她梦见自己满手是血。
打开门从小棚屋里跑出来,柳奕呼吸着山间冰冷的空气,确实,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她还好端端地站在白芸里的半山腰。
最近有些多梦呢。
她来回梦见“自己”被谁当头劈了一刀……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受伤了。
柳奕披散着长发,在脑门上摸来摸去。
啥也没有。
白芸里的清晨静悄悄,天色雾蒙蒙的,小院里露水深重,谁家的鸡在山下打鸣。
新的一天到来,山沟里的小村落即将甦醒。
吭啷一声,“正屋”的家里,芳娘开得屋门,准备出来打水。
嗐!
一切如常。
烧火做饭的时候,柳奕不放心地拿出面小镜子照照……
因为丑丑的发型露出来的额头光溜溜的,没有任何伤口。
光溜溜的额头间,却仿佛当真被劈了一刀,恁不存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害她总也不自觉地想摸摸脑门。
柳奕总觉着,那梦境格外真实。
以前梦见稀奇古怪的场景,她也不太有身体反应啊。
这一回的情况前所未有……
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柳奕有些不安,又不知该如何对爷娘说起。
总不好因为做了几个梦,就突然改变计划……虽则他们目前其实也没啥靠谱的计划。
六月十七还是十八的夜晚,天上的星光被云层遮盖住……白芸里的空气也有些沉闷。
柳全道,恐怕有大雨要来,全家人都收拾停当了早早睡下。
火,在夜半的大风里燃烧得呼呼作响。
呼喊声、尖叫声、咣咣的铜锣声……从哪里传来?
柳奕睡得迷迷糊糊,骤然听见柳全和芳娘变得清晰的声音。
“快起身,着火了!”
村庄的夜空被火光映照得一片明亮。
山下的屋子烧起来了?
他们一家三口儿站在半山坡的小院前。
原本准备下去帮忙救火的柳全也拎着水桶愣住了。
一团一团的明火,燃烧在好些院落里。
救哪一家的?怎么救?
里巷中叽哩哇啦的嘈杂人声乱作一团,间杂着妇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
“这……不太像是普通的火灾啊……”柳奕指了指穿梭其间的人影。
村子里皆是茅草屋,人们还习惯于把柴禾堆砌在房前屋后,就连墙里也夹着竹木篾条……全部都是易燃物。
偏偏今天晚上风还不小——风借火势,这是要“火烧连营”了?
“这咋救?”柳奕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
第二反应则是,“要不咱也放把火,不如……趁乱就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