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行动间到底慢了一拍,那面纱飘飘荡荡有如生了眼睛,竟已先头一步飘落进水中,待我忙不迭的伸手捞起时已是湿哒哒的一块帕子了。
我自是懊丧不已,偏邢恬犹自不知死活紧紧揽着我。我怒极,自怀里唰的一把抽出拂尘,指向他道:“给我撒手。”
他一面点头,另一面却只顾四下里东张西望,臂弯间益发用力,直将我满满当当抱进他怀里。
此人轻薄劣性至此,我如何还能再忍,因催动咒符,拂尘丝已倏然长了二丈。
谁知他却忽的喜道:“来了来了,浮槎来了。”
我再次愣住,将咒符生生按下不发——甚么来了?
呵,打眼望去,这时才瞧得分明。
原来那石头森林间的峡谷之下乃是一条宽阔而安静的大河。河水汤汤而逝,前不见来处,后不见去路,观之漆黑如墨,待掬进手心时偏又清澈透净,着实令人称奇。
河的对岸,一叶小舟正如箭一般向我们驶来。篙手一身黑袍,面覆黑纱,看身形倒像个女子。
邢恬拥着我一跃而起:“走了。”
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带我搭这条小船。
果然,甫一落到船上他便放开了我,并笑道:“嗳,你不会是属斗鸡的罢?怎么时时刻刻都一副要拼命就义的形容呢?”
“你才属斗鸡!”我冲口回敬道,“你行动轻浮,专爱揩人油水,砸你算便宜你了。你若再敢不尊重,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我只管骂得咬牙切齿,可他却丝毫不着恼,只甩开扇子笑嘻嘻道:“杀我,你舍得么?”
我好笑极了:“这便奇了,凭甚么不舍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羞辱于我,杀你十回都死有余辜。”
他大笑起来:“我自是死有余辜,可你却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我羞辱?是你技不如人,落了下乘,”他踱来一步,俯首至我面前,“还是说甘愿被我羞辱呢?”
我简直气炸了肺,天网般的拂尘丝杀气腾腾向他袭去。
哪知他面不改色,竟还是闲闲低笑:“你可忒不大方了。打不过我还不许我说,若给撑篙的传出去,也不知我们冥府的人要怎么笑话你呢。”
“你……”
无量天尊,我真是败下阵了!
其实那撑篙的黑袍女子片刻都未曾回头,一把一把,只管撑船,仿佛她的浮槎上压根没有我们这两个咋咋呼呼的人。只是我毕竟做贼心虚,紫微大帝的名号又一再受挫,实令人沮丧难言。想来想去,竟又鬼使神差的从怀里掏出那方湿哒哒皱巴巴的面纱来,就算掩耳盗铃也强过满世界丢人显眼不是。
邢恬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别戴了,”他看着我,“我要叫他们都看看我心爱的女子是何等绝色。”
其实若照平时的话,单“绝色”这词就足以令我糁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只是今时今日我分明已是此人手下败将,非但气势上先低了一头,甚或还继续鬼使神差的追问:“给谁们看?”
他抬手随意一指:“你看不到吗?”
浮槎四面环水,两岸夹山,再远处便是氤氲水汽,浩渺烟波,与冥府那不日不夜的天光昏昏然溶到一处,却叫我看甚么?
我摇了摇头。
他轻笑道:“我数千年不曾与女子同舟共济,并肩而行。而你如今耀武扬威的同我站在这里,这是冥府今日多大一桩要闻哪。你虽瞧他们不见,可明里暗里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眼睁睁的看着你呢。”
我嗤然笑道:“爱看便看,愿说便说。有君明喜欢我,觉得我好看就足够了,旁人议我妍媸干我何事。”
“可是我也喜欢你,我也觉得你好看。”
我摆摆手:“甭拖拖拉拉的废话了,你亲眼所见我父母已将我许给了他,你若再行纠缠便是猪狗不如,白瞎了你风流倜傥的冥府太子声名。不如快些说完正事,大家好各自赶路罢——那周宛如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不说话,只一瞬不瞬看着我,片刻又问:“这么说,你并不是因父母命才委身于他,却是真的爱他?”
我点点头:“是,我已爱了他一辈子。”
他不依不饶,接着又问:“那么你对我呢,也果真一点心都没有?”
我不由的翻个白眼:“废话!您老算老几啊?”
他笑而不语,眼神明灭起伏几番,忽的启齿道:“撒谎。”
我大感荒谬,正欲破口还击,不料说时迟那时快,他竟一个箭步蹲□,直直朝我右足踝袭来。
你知道的,右脚踝处乃是我周身命门所在,玄儿大婚那日在天庭里已被他误打误撞的拿住过一回,又岂能一再叫他得逞?因平地向后骤然退开,且另一手里拂尘丝已甩了出去,堪堪绕住他的脖子。
——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拂尘得势的这一瞬间里,他的双臂竟也软面条般陡然伸长数尺,双手却坚硬如铁笊篱,再次牢牢箍紧了我的右脚踝。
天可怜见,不是我娇气,乃是这个地方果真碰不得。霎时间火辣辣的痛便穿透天灵盖,痛得我不由大叫出来:“啊——”
好在他立时松了手劲,只扬起头脸同我似笑非笑道:“枉我自诩早年也见识过不少女人,可叹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不过是摸摸脚腕子就这步田地了,要是有朝一日……罢了,我再问你一回,你果真对我一点心都没有么?”
我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只得低声下气央求道:“别这样,你不是说旁人都在看着么?快松开我,好痛的。”
他却又轻笑道:“你的拂尘丝都快把我勒死了,难道我不痛么。至于旁人么,爱看便看,愿说便说。你的鞋带开了,我给你绑鞋带罢了。”
啊?
我连忙收了拂尘,低头一看,原来鞋子上绑脚的牛皮带子果真散开了。
于是邢恬修长英挺的身姿便俯身在我裙下,双手灵巧翻飞,一圈圈为我绑好鞋带。胡女平素惯于赤脚,我既穿人家衣服,便也有样学样,未着罗袜。这下可好,他原本就是轻薄之徒,况又得了这个巧宗,如何能轻易饶了我,借绑鞋带之际各种揉捏抚弄,简直不堪深思。
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他霍的抬起头:“怎么哭了?很疼么?你不该学胡人穿这种鞋,好好的皮肉被勒得又红又肿,我给你揉了揉而已。”说完站起身来,“邢恬虽是个无形浪子,却也不屑做那等强人所难趁人之危的事,我刚刚真的不是欺负你——还疼吗?疼我就抱着你。”
我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不疼。求你了,你放我走罢……”
这一回他痛快极了:“好。浮槎很快靠岸,岸上便是我的府邸,你大可歇一歇再走。或者你也可以随时离开,若行动不便我便送你走。”
凭良心说,到了这步田地我真是怪他不得的,他一直叫我走,是我一直要跟着他。
可我为啥要跟着他?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我不是他的对手,跟他在一起实在太危险,我迫切的需要回到君明身边。
冥河源头之畔,一处气宇轩昂白色宫殿巍巍矗立。我扶着邢恬踏上岸来,一脚一脚,踏在岸边那纤细如合欢花丝的小草上。
他忽的转头道:“要不要同我进去喝一杯?”
我摇摇头,正色道:“多谢太子殿下美意,紫微小儿不堪抬举,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好,咱们就此别过罢。”
说罢戴上面纱,起身便走——却又被他叫住,“等等。”
他踱至我面前,沉思片刻,道:“周宛如,是我带走的。那一日午后我在这冥河岸边散步,忽闻有一阵美妙琴声隐约传来,便顺着声音寻了去,发现了她。我承认,彼时我为她容色才情所倾倒,不可自拔的爱上了她。只可惜她的心不是我的,最后也只得随她去了。”
“哦?”我回眸道,“只因她的心不是你的,你便舍得叫她走人?太子好气度。”
他淡淡道:“事实确是如此。”
有一句话到底没忍住,因问道:“那君明胸口那段疤痕是怎么回事?你干么要伤他?”
他扬眉:“怎么?倪君明没告诉你?”
“没有。”
“那么我也不能告诉你,你还是问他去比较好。”
我点点头,闲闲道:“那么你在玉帝的茶盏里动了甚么手脚,也不能告诉我罢?”
便觉有唰的两道目光朝我射了过来,凛冽森寒堪比剑光一般。
可那剑光却转瞬即逝,邢恬负手踱开,轻声叹道:“紫微,我只同你说两句。其一者,你要信我是真心待你。你我交往虽浅,可我对你原是一见钟情,自见你之后再无二心,天地日月可表。”
我嗤笑道:“嗯,我信,太子殿下专擅一见钟情,那周宛如不也这番情境么?”
“信不信随你罢,不管怎样我都是这句话。其二么,”他靠近前来,脉脉双眸炯炯望着我,“这世道要变天了,跟着倪君明你会后悔的,不如嫁给我,叫我好好疼你罢。”
“谢谢,”我静静的回望他,“我爱君明,变了甚么天我都依然爱他,我绝不后悔。何况,这世道果真是你邢恬说变就能变么?我们倒不妨走着瞧。”
“好!”他岸然笑道,“一言为定,我们走着瞧——只是紫微,他日若为我不幸言中,你遇到甚么苦闷难事,我这冥府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恨极了他这副胸有成竹的调子,故意出言讥笑道:“笑话,我家天庭里多少风光看不够,却要来这阴曹地府里消遣解闷么。”
玄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我的下巴已被他两根指头捏紧,又用力扳起来。
我十分得意他动了怒,挑衅的回望他。
他目光阴鸷,鼻息凌乱,瞬息万变。我以为他要打我,可他只是摘下我的面纱,飞快的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一直瞪着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可一直直到他吻完离开时我才回过神来,大叫,“放肆!”
他伸大拇指摁住我的嘴唇及话语,又慢慢的俯首至我耳边,凌乱炽烈的气息低喃道:“信不信啊紫微,你其实不该是仙,你本该是魔才对。你心里住的那只魔,只怕比我还要强大得多。你身体里那些爱和欲之强烈,正与邪之抵触,实在太叫我着迷。”
短短一席话,却直如五雷轰顶般叫我魂飞魄散。
无他,只因句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埋在我心底最深处的话,从未同师父,同母亲,乃至未同君明说过的话——我欲之烈,已非仙品;我性之劣,魔犹不及。
我惊恐的拼命推开他,架起云头跌跌撞撞便走。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副顽意儿舍了我罢,权当送你渡河的船资。”
我回头瞥一眼——原来是一条满缀着细细睡莲花朵的银足链,在冥府那不日不夜的天光下犹自闪闪发光。</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将功补过,将功补过</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