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仙峰南麓,一只孤冢孑孑而立。
雪下得极大,漫山焦土说话间为积雪严严覆盖,连同那只孤零零的新坟。
君明拍一拍我:“走罢,等我们结果了手上这些杂事再回来陪他。”
我点点头,犹自惑道:“镜在湖中,天底下那么多湖,是说哪个湖呢?总不会是他那一串血汪汪的小湖罢?”
君明皱眉道:“辰辰,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觉不觉得有些事很奇怪?”
我有些不耐烦:“有话不妨直说,谁又让你奇怪了?在你眼中原没有甚么事不奇怪。”
君明摊一摊手,好脾气的笑道:“罢了,你现在气不顺,我还是不惹你为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届时必定能寻到那宝镜。”
这一路风驰电掣,所向披靡,只是瞧方向竟是往我的禹馀谷奔去,不禁好奇问他:“为啥送我回家?”
君明淡淡道:“你家门前不是正好有一方冰魄湖么?”
“啊?!难道你怀疑……”
禹馀谷一如平日静谧安宁,冰魄湖水浓绿似玉,清澈犹胜往昔,倒叫我无端生出些感动来,有一个好好的家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敖墨并不在湖中,君明道:“我下去看看。”
我捋起袖子:“我也一起罢,湖下情形我比你熟悉些。”
君明斜斜看我一眼,又贼兮兮的似笑非笑道:“你确定吗?或者先回去换一件衣裳?”
我一愣:“怎么?”
电石火光间蓦地回过神来,原来身上这件衫子,正是那一日自北海带敖墨回来,与他一道在湖中为敖墨疗伤时穿的那一件,就是遇水就透光透亮的那一件……
面上骤然烧得火烫,愤然大叫:“你骗我!其实那天你并不是因为疗伤才躲起来对不对?其实你当时全然都看见了对不对?”
君明慢慢俯身过来,低低道:“对。”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回荡在禹馀谷上空,我将毕生修为倾注脚下,如一道闪电般疾奔至茅棚中,死死锁上门再不肯出去。
……
当然,话虽如此说,该出来时总归还是要出来的。
甫一拉开门,迎面撞上的乃是君明满脸错愕的神情:“你,裹得粽子似的,这是做甚?”
我恨恨道:“我乐意!至少安全——我下水去了。”
他忍俊不禁,不予置评,复又凝眉道:“不必了,我刚上来,湖底下甚么都没有。”
“当真?我再看看去。”
语罢飞身跃至冰魄湖中,将湖底地皮一寸寸细细翻过,连敖墨的铺盖卷都拎起来抖擞了一回,果真嘛都没找到。
因水淋淋的爬到岸上,冷冷奚落他道:“正是的,世上湖泊千千万,为啥偏来我家找?难道你也怀疑我是贼?”
他摇摇头:“因我猜测那盗镜之人乃是你我都认识的一个熟人,既是熟人,你的冰魄湖自是再妥当不过的藏匿之处了。当然,仅仅猜测而已,你若问我有何证据,我并没有。只是细细想去,自娘娘失镜,到你我上昆仑,到娘娘得了伪镜,到你我二上昆仑,到白泽惨死,一步步走来竟似步步为营,契合得天衣无缝,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谁能这样确切的掌握你我行踪?”
我心中一动,蓦地沉沉拉下脸:“这是含沙射影,话中有话,你说清楚甚么意思?”
君明摇摇头:“我没甚么意思,我说了,仅仅是猜测——况且湖中甚么都没有,足以证明我猜错了。”
我愠然不语,拂袖转身往湖边踱去,只对着湖水怔怔发愣。
心中却不由的开始一幕幕回忆往事,那些动作,那些神态,那些话语……只是千头万绪,无迹可循,越想越是一团浆糊,因气紧道:“不,我并不觉得她哪里可疑,难道她竟会陷害我?绝不可能是她,无论是谁都不会是她!”
君明轻轻道:“是的,我也这样想。”
“可是……”我无助的转向他,脑海里有甚么东西一晃而过……到底是甚么?
颅中脑仁登时一分为二,裂开两半,又兵戎相接斗到了一处。情感的那一派直骂对方忘恩负义白眼狼一只,而理智的那一派却骂对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直斗得我天门痛楚,灵台眩晕,忍不住冲口出声道:“我想起来了,随我来!”
暮色中的大梵天宫照例一派金碧辉煌。我略一沉吟,令君明使一道隐身的咒,带着他自后门悄悄溜进宫墙里。
君明一路紧牵我手掌,至后花园远观堂时方停下脚步,拉着我在廊间坐下,凝视我道:“辰辰,你可有觉得我在逼迫于你?”
我茫然摇头:“事到如今,跟逼迫有甚么关系。你并没有错,你只是提醒了我……”终觉惶惶不可终日,无力再说下去,只道,“等天黑了罢。”
一样是湖,同我的禹馀谷冰魄湖,乃至昆仑山串珠湖比起来,远观堂前这一方小翠湖虽不免流于矫饰造作,却也精巧细致,玲珑可爱。隆冬时节的湖面也并未曾结冰,只是半湖的荷花都早已尽数谢尽,偶有残叶飘零其上,冷月寒星下观之犹觉凄清。
想起来我小的时候,母亲时常在远观堂前摆琴案,焚线香,就着满池清荷抚琴弹唱。我则怀抱书本守在一旁,竟不知该看书好还是看她好,她那时还那样的美……
嘴角太息轻逸,斜斜靠进君明怀里,喃喃道:“真正不堪念想啊……“
君明站起身:“先坐实了再说堪不堪罢——我下去好了。”
我拍拍他手背,转身间似一道影子轻轻没入湖中。
那一回,也是在这园中,同君明表白未果,气得钻到这小湖下面大哭了一场。
其实那时就见过的一次的。水底曾有样东西硌我一脚,只因其时也是晚上,昏暗中一瞥之下只道是一块雕花的古砖,全然不曾细想。岂料今日为君明所点拨,又有那“镜在湖中”的遗言在侧,不由的便想起这件旧事。
——可是总也不能相信啊,母亲,我的母亲,怎可能是她?她怎会陷害我?
水下漆黑一片,逡巡摸索半日一无所获,心里反倒隐隐的有些高兴。
身旁倏地一声,君明也落下来,手中拈一枚微明的夜光珠,轻声道:“既找不到,那我们上去罢?”
我眼前一亮,同他道:“烦劳尊驾挪动脚步。”
他果然侧身让了开去,我便弯腰从他脚下拣起一件圆圆的物事。
那物通体青铜质,背面是错金银地连弧蟠螭的纹饰,正面磨得十分平滑,光可鉴人,正是一面镜子。
君明咬破指尖,于寒潭中硬将热血涂于镜上,那镜子便慢慢的显出两个字来,“归元”。</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