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身世(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95

而他犹自怯生生道:“打扰你们了么……母亲让我过来看看,完事的话请东华帝君到西厢暖阁里用膳……”

君明问我:“辰辰,你说呢?”

我哪还有甚么意见,我早已重重的推开他,只说:“你们先走,我去看看长庚。”

睡塌上的长庚依旧紧闭着眼,脸色灰白,嘴巴薄薄的抿在一处,像个蜡人一样。

君明一直跟着我,此时方叹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不过还是要说,今后不论遇上甚么事,定要三思才能后行。就像今天这样的,如我再晚来一步两步,你此刻就未必还能再见到他了。”

我木然点点头:“由不得我不爱听,我还不知自己闯了大祸么。可笑我成日里一味清高,谁都看不上,可分明自己才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因疲惫的同他苦笑,“谢谢你啊,君明,你又救了我一命。”

君明摇摇头,伸手攥住我的手掌:“何必矫枉过正,一下从一个极端荡到另一个极端。依我说,你至要紧的是该学着让心境平和恬淡一些才对。我们先走罢,莫叫你妈久等。”

门外倏地闪过一方衣角,必是文曲。我轻轻挣脱君明,低头笑道:“走就走,别总这么好为人师好不好,你也该避讳些,我也不小了……”

君明显是一怔,被我烫着似的缩回手去,掩在唇边干咳一声,转身走了。

这个反应令我相当受用,心口一热,几步追了上去。

他不开口,我便主动搭话:“不是回东海了么,怎地又回来了?”

“嗯,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办。”

“哦……那你方才弹的是甚么曲子?看起来你的琴音果真能给人治病啊,不许哄我。”

“呵呵,法道为体,法器为用,琴之所以为音,说到底也不过是内家修神炼气的功夫罢了。”

我崇拜的挽住他手臂,仰脖望着他:“好本事,好厉害。我随师父习艺多年,究竟也只是外家拳脚上略胜你一筹,说起这些仙道的理论知识,比你差了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君明微笑:“三清尊长原本各有所长,我师父精于道法推演,令尊师尤擅丹汞术数,你我所习本领自然也是大相径庭了。”

我忽发奇想:“倘若他两个打一架,你说谁会赢?”

他呵呵笑道:“就属你是个坏孩子,终日异想天开的。”

我听着便又不高兴起来:“讨厌,为甚么总叫我孩子,我都多大岁数了。”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道:“可在我跟前却总是个孩子。”

我瞬间便呆住了,这道目光!

嗳,大约今生今世都忘不了这一眼了罢。

因我从未在泽鸾的眼中见到过那样的神情;纵有,也不是对我。

君明双眸粲然,似秋日的寒潭般深不见底,温柔明亮得足以令漫天星辉黯淡逊色。

我的心跳极快,说话就要跃出喉咙似的。我想他对我必是有情的,大家都拿捏着不肯说罢了。

同样的错误我不能一错再错,他不说我说,便大起胆子放慢了脚步,歪过头去略往他身上靠了一靠。

他果然用力攥住我的手心,轻声道:“冷吗?你母亲的暖阁就到了。”

……

——此人要么是高手,要么是木头。我虽比不得甚么飞飞翩翩的年轻娇嫩,好歹总算温香软玉一只,这人竟如此不解风情,可见必是个木头!

因恨恨的甩开他,独自奔入母亲房中。

作为神仙,我们原本都不必吃饭的。只是大家干干的光坐在一起说话未免少了些气氛,母亲便亲自做了几样清淡小菜,烫了一壶水酒,摆满整张桌子,我,君明还有文曲一道陪坐在下首。

她执意给我们每人斟了一盏,又端起自己的酒盅,只同君明道:“今日怕是要怠慢帝君了,紫芦先干为敬。”

君明人如其名,原是个谦谦君子,因站起身来同母亲一揖到底:“君明愧不敢当。”

母亲笑笑,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再斟满,悠悠道:“帝君请入坐。帝君近来过得怎样?你我得有四五万年没见过了罢?”

君明点点头,坦然道:“是啊,君明深居简出,自那年佛祖论法会后再未曾有幸亲睹斗姥真颜。虽也尝闻斗姥身遭变故,然世事纷纷,人云亦云,君明只当是无知小儿以讹传讹。哪知今日一见,竟不知斗姥乃如此形容,真真可悲又可叹。”

母亲又笑:“还是帝君你最实在,那些花里胡哨的高调子我确实也听烦了。”她停一停,抿一口酒,“其实,最不好过的是开头那些年。年轻时候忒把皮相当一回事,紫微也被贬下了凡,也不知道甚么时候能回来,日日都焦躁得紧。现在就好得多了,活到这把年纪,美啊丑啊还不是浮云一般。只要儿女们平平安安都在身边,我哪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我心中直泛酸,轻轻拉住她的手。

君明叹道:“天意终究难测。想斗姥和那西王母娘娘本是同胞姐妹,我竟不知也能挣扎到这步田地,你二人究竟结了甚么梁子?”

母亲并未回避,照直道:“当着孩子们我也不怕帝君笑话。紫茉姐姐,就是西王母娘娘,她自小生得聪敏美丽,又争强好胜,样样都要拔个头筹,众人原是个个都夸赞于她的。我从未想过要同她争甚么,第一不爱争,第二争不过,一心一意甘当绿叶来衬托她。后来她被玉帝召进宫做了帝后娘娘,她就说要带我一起进去,咱们姊妹两个在一处终究是个照应,我便随她去了。谁知有一天,玉帝竟又召了我……姐姐知道后大发雷霆,骂我白眼狼,养虎贻患,自此再不睬我。彼时我孤苦无依,终日受人白眼,只除了玉帝,他待我原是极好极好的……于是姐姐便越来越恨我了罢。”

文曲不屑的插嘴道:“那王母娘娘忒也糊涂。既是天帝召见,母亲怎敢不从?何况母亲是被她带进宫的,她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

母亲斥道:“小孩家休得胡言。”她又叹一口气,“天帝偏爱倒还是其次,关键是你们也知道,她侍奉天帝多年,竟不曾诞下一位太子。倒是我,误打误撞的还生了你们兄弟九个。帝后二人如今年事已高,照这样下去,他日天帝应劫化归后就该你们大哥登基继位了。姐姐虽压我一世,却终究改不了这个结局,她怎能不恨我?”

君明叹道:“果然是人说的,争是不争,不争是争,紫茉儿这性子早晚得害了自己。”

我抬起头来:“你叫她甚么?”

君明笑笑:“一时叫顺嘴了。早年王母娘娘也曾拜在我师父门下,说起来我还要叫她一声师姐呢。”

我冷笑:“那岂不是我也要叫她师姐?倒把我妈压低了一辈——妈妈,我记得刚刚那大胡子耶律将军说了一句,说那面归元镜的妙用只有你和她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妙用,让她急成这样?”

母亲低下头,再次为自己斟满酒,同君明道:“帝君,你可知道吗?”

君明点点头:“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上古之神元始天王与太元圣母曾育有子女十数人,并赐每人一件神器以安身立命。后来众神一个个湮灭化归,神器随之消失,留存世上的仅余四件神器,这归元宝鉴就是其中之一。”

文曲又插嘴:“那神器到底怎么个神法?神在哪里?”

君明笑道:“你竟比你姐姐都性子急——我说啦,神器乃是远古众神安身立命之所在,说白了就是人家的兵刃武器,机关妙用岂能轻易告诉别人?那镜子既然到了你们家里,自然只有你家人才知道,还是请教斗姥的好。”

母亲道:“其实那镜子本是玉帝当年送给我的,我那时只觉得精巧可爱,并不晓得有甚么机关妙用。后来王母娘娘见了说喜欢,我便让她拿去了,你若想了解详情恐怕还得去问你爹爹。”

我嗤笑,摆摆手道:“罢了,我才不去见他,甚么大不了的玩意儿,横竖给她找回来就是了。”

文曲倒越发来了劲,拉着君明道:“不是说四大神器么,这是其一,剩下三个呢?”

君明道:“还有一个,就是你姐姐的玉须拂尘。还有一个,是我这伏羲琴。还有一个,据传是一柄剑,叫做轩辕剑。可惜多少年都没再听说过它的下落,也许早已随着主人一道归于虚空了罢。”

文曲失望的掉下了脸,一时又兴奋道:“姐,你的拂尘这么厉害啊?拿来给我玩玩,这个有啥子神奇之用呢?”

“去去,”我撵开他,“我师父传我的宝贝能随便看么。”不过到底还是调过柄手递给了他,“没啥用,抽你屁股的时候好用。”

文曲撅起嘴巴,赌气又将拂尘丢给了我。

母亲和君明一道呵呵而笑。我看了君明一眼,轻轻握住母亲一只手,直视她眼睛道:“妈妈,”我顿一顿,“你看,我已经长大了。”

母亲点点头:“是啊,要不妈妈怎么会老了呢。”

我咽一口口水:“我是说,我以后不会再惹事了,真的。大哥常年不在家,兄弟们各有前程,你只得我这一个女儿,如果你有烦恼尽可以告诉我,你要相信我。”

母亲道:“好孩子,妈省得。白天那些事其实根本不算甚么事,妈还应付得来,故而没有去找你。”

我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妈妈,”我平静的直视她,“我是问你我的身世——我其实,并不是你亲生的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