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紫微。
看清楚,是微,不是薇,我不是花。
我是一颗星星。
夏日晴朗的夜晚,当你抬头仰望北方的星空时,你一眼就能看到我——北斗七星指向正南,沿天璇天枢以五倍之距向西寻去,那一颗明亮的就是我。
是的,我是北极星,母亲给我取名紫微。
其实春天秋天冬天只要天晴你一样能很容易的找到我,反正七星都是围着我转的,只是我不高兴,我单单喜欢夏天,夏夜里我是顶明亮的。
我衡居天之中,斡运四时,乃天之枢纽,众星之主,北天最尊者也。
其实尊不尊的,都是他们封的,我倒不怎么介意,我自觉还是个挺平易近人的星星。凡间或有人迷途不辨东西南北,或有人打卦占卜吉凶时运,只要向我求助我没有不告诉人家的道理,都是分内之事,做星星也要讲本分的。
所以我经常拉着我六弟天权,也就是你们知道的文曲星,我经常教训他。他因一贯生得瘦弱,发出的光比众弟兄们弱得多,自己又不肯照着那《光辉灿烂神功宝典》勤修苦练,都活了几万岁了,还是成日价抱着几本言情小说没完没了的啃,气得我。
我可是有责任心,有担当的好星星。
因世间凡人一向尊崇我,敬我为“帝星”,说:“北斗环绕北极,犹卿士之周卫天子也,五星行于列宿,犹州牧之省察诸侯也,二十八宿布于四方,犹诸候为天子守上也,天象皆为尊卑相正之法。”
他们把我当皇帝一样的捧,我偶尔受些风寒脸色黯淡,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的觉得他们皇帝要挂了,我怎好意思不卖力?我只得巴巴的问太上老君乞几粒赤砂金丹嚼裹嚼裹,再向九天玄女讨半块醉霞胭脂抹擦抹擦,最后天一黑就带着弟兄们早早的摆开天罡阵,吐纳行气处晶光灿烂,星辉遍洒人间,那一干人子人臣这才长长的舒一口气,乌压压伏了一地,齐声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着他们,忽觉可怜。
这可不是自欺欺人么,谁能真正与天地同存,与日月齐晖呢?连我们神仙都不能。
所谓命数天定,天地万物,神仙妖怪,概莫能外,时候到了也就到了。
这个道理我们这些打小就做神仙基本都懂,可就是苦了那些勤勤恳恳矢志不渝的修真求仙的凡人。修仙的苦我是知道的,譬如那位人间著名的痴情汉牛郎,好不容易带着儿女飞升上天,却被告知织女早死了,元神也散了,连个来世都没有。那可怜人痛哭失声,一头坠进银河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事情当时闹得很大,很不好看,可玉帝手下能人辈出,没过多久人间便流传出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美好传说,叽叽喳喳的小儿女们还时兴起躲在葡萄架下偷听他二人密语的不良嗜好,据说能听到的人都会交个好姻缘。
幸亏天上人间,离这么远,就算他们听到了也听不清。
遥远的轻声密语,不过是牛郎织女那一双儿女无休止的啼哭声罢了。
我给长庚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并不信,还笑话我:“我一向自诩想象力天下无双,今日方知乃真正井底之蛙。神仙也会死?哈哈哈,修仙之道,天仙乃第一成。一入大成,炼虚合道,化身万千,一得永得,一证永证,神通恢廓,法力无边,天地闭时而不同闭,天地开时开辟度人,你连这些基本理论都不懂,你还修甚么仙?”
我默默的闭上了嘴。
他是写小说的,说起甚么都一套一套的,我可说不过他。
后来他也来了天上,才知道我并没有逗他玩,甚至还好几天追着我认不是。
其实是他不了解我,我一个星星,一向没甚么幽默感,我拿甚么逗他。
我说:“罢了,以后就你来帮我点亮牛郎星和织女星罢。”
他戚戚的去了。
是,星星也分死活。
我们北斗垣一家子仰仗着母亲,活得还算健康机灵,有些没后台的就不行了,比如牛郎织女。
世人眼里他们闪耀如斯,实则不过是我从东海方丈洲薪饶山上背回来的两块玄璜石而已。
长庚话很多,不过人还算勤快,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又肯听我差遣。我十分满意,就奏请了玉帝,正式将他纳入仙籍,封了仙职,官拜正四品太白金星,专司启明与守庚。
所以你们知道了,真实的太白金星并不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而是个唇红齿白的俏郎君;手持的法器也不是马尾拂尘,而是一支西金德真雪貂毛笔——我说了他是个很文艺的神仙,随时来了灵感就要创作的。
他亮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我正在看落日。
他挤眉弄眼的,看得出来想跟我说话。可是星星在天上怎么能乱跑,他只得无奈的嗖嗖发光。
你也许看过落日,但你在天上看过落日吗?
穹窿浑然如墨,唯有天地交接处绵亘一大片金灿灿的烟霞。那晚霞变幻无测,瑰丽万丈,如远山黛,如波光潋,暮云秋影蘸潇湘,人间天上,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致。
文曲叫我:“姐,你又在想念织女啊。”
这么美的彩霞,便是织女生前亲手织的。
其实我很理解她。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顽笑,一起对着人间发花痴——神仙的生活看上去很美,实则苍白而空洞。她织锦,我发光,万万年都在做同一件事,再过万万年还是只能做这一件事,你叫一个妙龄女神仙如何耐得住不思春啊。
也不是没想过在天上仙友里找。母亲说在她们那个年代天庭还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可到了后来世间凡人们尚且推崇温良恭俭礼义廉耻,我们神仙又怎么好意思不做个表率。于是专管人间姻缘,兼管仙界姻缘的王母娘娘便下令,以后没有她的法旨,三乘法界五等众仙谁都不许再私通暗合,否则必将受到严惩。
而我那玩世不恭的姊妹织女,仗着王母是她外祖母,竟在第二天就溜下了界。
关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并不清楚。我问了很多人,告诉我的说不知道,知道的也不告诉我。玉帝王母夫妇仙阶不高,神权却大,我们不能不服管辖。
所以你们又知道了,神仙真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是人,了不起揭竿起义,造反有理,最后也许还真能做了皇帝落个善终,就算死了也有骸骨须发慰藉亲人;像我们……我们有甚么好指望的,万万年都是这个皇帝。死后也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灰飞烟灭”,我们这些都是先天的神仙,生就一副仙胎,聚则为神,散则为气,死了就死了,没了,哪有甚么灰啊烟啊,味道都闻不到,你能闻到空气甚么味道?
我很伤心,因织女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她身边。
天亮了,弟兄们打个哈欠都散了,独我一人难以自拔。
长庚悄无声息的凑上来,过一阵又说:“太上老君已经收了那两个孩子做道童,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也算得了正果了,你也别太难过了。”
这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不禁问道:“甚么时候的事?怎么我都不知道?”
“就昨天,我得了消息就来找你,谁知你都当值了。”
“不错啊,刚来几天?消息就这样灵通,还挺适应的。”
他搔搔头皮:“这个么,我既是刚来的,自然要跑江湖拜码头认认门。又是个后天修来的小仙,比不得你们血统高贵,原是要勤谨一些,总不好让别的仙来适应我。”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必定前途无量。”
像我,我做了一辈子神仙,还是哪里都不适应。
我无心同他再说,拂尘挥过,腾一朵青云回了我母亲的大梵天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