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不知道罗杰特为什么要走这一步险棋。在他看来，调查北方海域还有很多其他的途径，就算一定要在威斯兰寻找线索，也不必和这些蛮族正面接触，光是从水里就能发现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尤其是在自己已经成功说服对面的情况下，贸然介入威斯兰蛮族的部落事务，不管怎么说都是极其危险的送命行为。

现在可倒好，整整一船人都在蛮族的刀枪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下了船，接着又要被他们半是护送半是押送走过一片冰原冻土上的小树林。

像这种体验，他可不想有第二次了——实际上这一次或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谈“以后如何如何”这种话题，现在都还是个未知数。

“我们这是去哪儿？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在船员们都处于极度悲观的情绪中时，罗杰特倒是颇为自在地和那位懂得通用语的蛮族头领聊上了。这的确是富有佣兵风格的做法，从对话当中尽可能获取对方和事件的信息，罗杰特确实从雷诺那里学到了不少。

然而蛮族头领却没有什么聊天的心思，或许在他们的文化当中不存在什么终止对话是不礼貌的礼仪传统，他索性就用沉默回绝了罗杰特的一切提问。

不过这也不影响一直以佣兵自居的罗杰特找到其他的线索。在交谈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观察往往就成了最好的调查手段。

蛮族的身上常常有各式各样的纹身和图案，这与古代文明用在图腾柱上的雕刻花纹有异曲同工之妙。威斯兰蛮族虽然是居住在北方的民族，按理说不该有制作图腾的习俗，但根据某些学者的说法，很久以前的北方干燥而温暖，威斯兰蛮族或许是其他地方迁徙过去的也说不定。

这些纹身通常是具有一定独特性的——在每个人身上记录他们获得的战功和荣耀，就好像一部随身携带的人物传记，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实力如何。

通常来说，蛮族部落不会随意向外人透露这些纹身的实际意义，毕竟这有可能关系到自己的弱点和出身——他们当然不害怕面对战斗，只是又何必在任何地方都招摇过市惹上麻烦呢？

不过罗杰特倒是从佣兵团的弗塔根那里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信息，比方说各个部族会把独有的标记纹在后脖梗的位置，这样就算是想掩藏身份，也可以很方便地用长头发盖住它。

然而或许是这个部族的实力强大，又或者威斯兰的蛮族已然停止了终年不休的争斗，和平让他们暂时放下了警惕，没有细心保护脖颈处的纹身。

罗杰特也得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紫黑色的熊爪标记，而这恰好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和弗塔根·比尔克劳脖子上相同的纹身，都属于同一个强盛又富有原则的部族。

正因如此，熊爪部族才会有弗塔根的出现。他作为蛮族与人类的混血儿，没有因为血统的原因被父亲杀死，还能正常长大出门游历，这本身就是多元化文明的证据。

想到这里，罗杰特对自己此行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万一真的和蛮族的立场不一致，或是在治疗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他也可以搬出弗塔根来打几张人情牌。

就算调查没有什么进展，至少性命是不必太担心的了。

当然，罗杰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弗塔根所言不虚的基础上，更何况威斯兰蛮族生性好战，几年过去部族之间的势力分配也许早就与弗塔根离开时大不相同，这都是需要警惕的因素。

不过，等一行人来到熊爪部族的聚居地时，罗杰特看到那些在山坡上错落有致的小木屋，心里那块石头就落下了。

袅袅的炊烟和路上三三两两的骡车构成一副和平安宁的景象，偶尔能见到一些与蛮族面貌不同的商人经过，只是他们也一律说着蛮族的语言，并不能分辨出是哪个国家的。

“可没人告诉过我这里是个繁华的港口啊。”弗雷德里克也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异象，这和他印象当中的蛮族营地大相径庭，开发程度甚至比某些小城市的港口都不遑多让。

他同时也时刻注意着这些押送他们的蛮族战士是什么表情——通常来说，这些文化相对封闭的部落是不愿意其他人观察自己内部情况的，可现在看来这些蛮族满不在乎，脸上甚至还有些骄傲的表情。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情了？”

弗雷德里克一脸的不解和迷惑。和他的船员们一样，蛮族在他们的故乡留下的最深远的印象就是无情的掠夺和残忍的杀戮，谁能想到这些强盗和杀人犯也能和人正常地讨价还价？

“很久很久以前，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就在卖东西给商人了。”蛮族头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还去过你们那里好几次，每次都能带回来好几十颗秃毛脑袋，哈哈哈哈。”

那自然是纳尔彻人先祖的头颅。在公国成立之前的混乱时期，居住在纳尔彻的男性的确曾经流行过把头顶的头发剃光的鸟巢式发型。这倒不是为了好看，更多的是当时的宗教势力所提倡的“天人合一”，尽可能让自己的脑袋接受到更多来自上天的恩惠。

然而从结果来看，这种恩惠更多来自于吃坏肚子的鸟儿和隔几天就来一次的大雨，以及威斯兰入侵者明晃晃的大斧头。

罗杰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倒是并不觉得威斯兰人的经商行为有什么问题——即便是最为穷凶极恶的匪徒，也会有几个能聊得来的商人朋友。这倒不是他们因为心中的寂寞才找见多识广的商人聊天，而是抢来的赃物总要有个渠道出手换成钱才行，不然这些暴徒为何要去抢劫呢？

因此也就不难想象，威斯兰蛮族发达的航海实力和对南方诸国长达一个世纪的烧杀掳掠，都是通过这种在本土的秘密买卖换成金银的，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行人此时进入的砖石大厅能拥有如此华贵的装饰。

这座用大理石堆砌的大厅约摸有两三人高，由三圈镶金石柱支撑着画有威斯兰神话故事的屋顶，地板以火山岩铺就而成，精致的红色羊毛毯一路延伸到正中央的王位，那张同样由石头打造的王座上铺满了酋长亲手猎获的毛皮，却见不到酋长本人的踪影。

“就算我们是犯人，他也应该出来见个面吧。”弗雷德里克出于职业本能，对这种外交礼仪上的缺失很是看不惯。

“你自己都说他们是蛮族，哪来的什么礼节？”罗杰特一边还嘴，心里却不讨厌蛮族这种非常直接的办事风格。

在纳尔彻斯塔德，炼金术师们虽说也一直声称要不拘小节，要把效率放在第一位，但实际上他们还是在摆贵族的架子，要求下级对自己保持尊敬的时候，却又拿不出为人称道的成就。

所谓的依靠血统和家族坐上高位，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当初在炼金术革命时由牛顿爵士批判的那些公国时期的任人陋习，到了炼金术师自己身上反倒愈演愈烈——如果炼金术根本就不允许普通人学习，那么这不是一种公平性的倒退吗？

前些日子在工坊遇到的学徒卡尔·肖莱玛，像这样对炼金术感兴趣的异国孩子，只因为纳尔彻斯塔德的闭锁政策无法学习真正的知识——固然这是对国家安全的考虑，可炼金术分明是拥有取代魔法实现文明进步的技术，只为了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而囿于囚笼，未免太浪费了。

痛心疾首之余，罗杰特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虽然罗杰特那天展示的炼金术确实能起到启发的作用，但是如若让这个还没从学院毕业的少年去教别人炼金术为何物，显然还是不够格的。

能成为老师的人都是最为优秀的炼金术师，少年挣了挣绑在背后的双手，不免有点失落。

说不定这些蛮族倒是比纳尔彻人更适合学习和发展炼金术，少年想了想身形如同弗塔根那般壮硕的战士突然在半空中召出两道闪电，这画面实在既古怪又危险。

可他转念一想，又找不到不这样做的理由——如果炼金术和自己一直相信的那样仅仅是一门学科和技术，那么蛮族来用或是纳尔彻人来用，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吧？

如果哪一位能有幸看到罗杰特的回忆录，那么里面或许会有这样的话：“我就是在那天忽然想通了，技术本身并无选择的权利，摆在会与不会两者之间的，只有人们想不想接受它这一个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