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人凭剑空自许
作者:叔十枭      更新:2020-04-28 01:45      字数:3237

贺义拨开身前遮挡视线的树枝,视野一亮。

面前豁然开朗,一扫之前的阴霾,绵延的青山起起伏伏,万顷竹林在风中倾倒,沙沙的声响在耳畔夹杂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铃音。

“唳——”

一声嘹亮的鹰啼自长空之上穿云而来,贺义抬起头迎着阳光眯眼望去,那引路的鹰儿正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上方盘旋。

那是贺义平生仅见的海东青,暗羽流光,金眸玉爪,长翼振空时竟有近丈宽,如乌云蔽天,眼神锐利,神俊至极。

自汴京至南疆,万里之遥,这鹰儿只歇息了一个半时辰。

更不用说他曾亲眼看见这只海东青搏杀猛虎,振翅爪击,迅捷如电,力贯千钧,依稀间竟能看见武学的痕迹,如此神物,距离结灵生慧也不过半步之遥。

很难想象,这灵兽竟是有主之物,且没有半分驯化过的迹象。

“看来就是这儿了。”

老者平淡的声线在身后响起,贺义侧过身,将树枝压下好让老者通过。

老人一手以剑作杖,一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出林子,衣着淡色袍服,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身形依旧挺拔,面容平和,眉宇间却有着几分不用言说的威严。

若是任何一个武林中人在场,都能认出来,这老者赫然便是严怀文,严家前任家主,江湖人人称道的“云崖先生”。

三十年前的正魔大战之后,正是他联手陟岵寺慧清方丈重振江湖,整顿秩序,至如今,已经是备受崇敬的老前辈,挽大厦于将倾,救江湖于危亡,声名赫赫,即将成为第二个被朝廷封以“武侯”之位的武林权威人物。

贺义面露恭敬之色,正欲习惯性地躬身,却被老者以掌抵住。

贺义一愣,就听见老者问道:“你跟了我几年了?”

“过了今年年关,便是三十年。”贺义简短地回答道。

“正好三十年?真长。”老者喃喃这:“但还是差了点,你那时候才五六岁,没见过他,没能见到他。”

谁?

贺义不用问,知道恐怕应该就是那海东青的主人。

“我没记错的话,你爹走了六年了。”

“是。”贺义点头道,他父亲贺仁亦是严家的管事,从严怀文的伴读书童,到武林第一世家的管事,从那一辈到如今的家主严铁心和小小姐严灵心为止,一直照料严家内务,看着后面两代人长大。

严怀文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令人看不分明:“我本该带他来的。”

贺仁武学天赋不高,就算向芳意堂求取丹药,走了巧径,穷尽一生也不过六脉,于寿命无增,又加上多年前的暗伤,耄耋之年才离开人世已经是令人惊叹,哪里还能奢求更多?

要怪,还是怪他犹豫了太多年。

老者叹了一口气,朝着远处那座青山走去。

贺义面上不露声色,心头却一震,严怀文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爹也认识那海东青的主人,可贺仁一生未曾远走,几乎是在严家度过了所有时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是书童的那段时间里和严怀文一起结识了这位隐居的前辈。

大凡世家子弟,都有在私塾上学的经历,但严怀文那一辈的人却又和现在不同,不似如今各管各的,他们那时候有一个由四大世家联合起来成立的武塾名为柏山院,到了年龄的世家子弟都要在那里开蒙习武,有时也会接纳一些特殊的门派弟子。

也就是说,这海东青的主人,很可能也是世家一员。

可……与严怀文同辈,并且能让他如此郑重对待的人物,活着的那几个如今都非籍籍无名之辈,剩下的则都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他们要去拜访的,究竟是谁?

“觉得奇怪?”

“是……”贺义猛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到老者已在山下驻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现任严家管事立时大汗,迟疑道:“我爹也与我提起过一些当年的往事,只是感到有些好奇。”

严怀文闻言却一笑:“这老家伙爱显摆,他向你讲了多少?”

他又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本想让灵心那孩子可以少走点弯路,没想到她却宁愿去跳悬崖,说什么要自己干出一番大事业,哪里知道什么叫怕啊,现在剩下你一个,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他,勉勉强强也算是带着故人之后了,不至于被那人嘲笑。”

老者沉默了一瞬,抬头看着蜿蜒的狭窄石径,尽头隐没处依稀可以看见飞檐一角,铃铎在白幡中摇曳着泠泠作响。

他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柏山院里,那时候屋檐下也会挂一个铃铛。”

贺义一边听着,一边跟着走上了台阶。

阶上边缘处爬满青苔,两边的竹林印下斑驳的影子,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往上走,没有用轻功,也没有用真气护体。

前面的严怀文如一个普通的老人,拄着剑,足下沾满了泥土,衣袍上有灰尘,甚至有被树枝划破之处,只是气态沉稳,才不见狼狈。

自汴京至南疆,万里之遥,这一路,他都是如此而来。

他来见一个人。

“他出身不好,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大多不太看得起他。”

“他们说他是‘倡伎之子’,‘低贱至极’,‘登不得台面’,但就算别人当面这样说他,他也不会去与他们争论。”

“他天赋不太好,时间也晚了,他是九岁进的柏山院,习武四年也只有三脉,因此又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地说道,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那时候我就不太看得懂这个人,我以为他是那种心性淡泊的人。”

“但我错了,”老者缓缓说着,几近呢喃,“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朱家的一个小子和他不知为何起了争执,那小子指着他说‘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做娼的娘已经死了?就在你进顾家的那一天’,这人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剑削下了整只手。”

“那一天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已经快要突破六脉了。”

贺义忍不住脚下一顿,十三岁的六脉武者,与碧血侯恐怕也只有一线之差,而又能在这个年龄隐忍到如此地步,藏起自己的天赋忍受四年的白眼与嘲笑,这人怕不是个妖怪吧?

严怀文说到这里看到贺义见鬼的神情,忽然笑道:“他现在若见到你这表情一定很高兴,只是他不会高兴给你看。”

贺义一脸莫名,这人到底是怎样的脾性啊?

严怀文似乎愈发开怀:“不懂就对了,这个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人了。”

他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神色缅怀:“那时候我们几个待在一起,便一同开他玩笑,给他总结了几条他这个人的特性。”

“一个说,他很少说话,每次开口却都会得罪人,因此他说过多少句话,就有多少个仇人。”

“另一个说,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很讨人喜欢,因此和他做朋友的人一般不希望他说话。”

“然后我说,”严怀文神色温和,忽然一笑:“我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让我们成了朋友,而且他写诗写得很好。”

贺义的面色愈发古怪,这人居然还如此多才多艺?

“还有一个是他的跟班,说他什么都好,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谁敢反对就***他的狗头。”

“咳咳!”贺义猛然咳嗽,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严家管事的眼神变得惊悚了起来,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么一句话从自家儒雅的大家长嘴里如此自然的说了出来。

“最后一个说……”老者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沉默半晌,直到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他们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空旷演武场,石质的台子材料上乘,坚固异常,最中央有一个坑,坑里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似乎刚移栽过来不久。

树下坐着一个人,白发黑衣,神色平静。

他的身前是一张矮几,几上摆着一副棋盘,两杯茶。

风起幡动,金铃悠悠。

顾苍的白发在风中被梳开,他抬起头来,微微流露出笑意。

这一刻,贺义猛地明白为什么说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很讨人喜欢了。

严怀文喃喃着:“最后一个说,他这人其实很想和人说话,但是他很胆小,很谨慎,最怕和人说话说不对,所以他不说话,他这样的人最好相处,因为你只需要主动和他说话,他就会把你当朋友,而一旦把你当成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生死不负。”

顾苍点头:“她说得很对。”

老者叹息道:“可是她死了。”

顾苍说:“我杀的。”

严怀文凭剑而立,心中升腾起的所有情绪都被这句话消磨殆尽,他一瞬间失去了之前所有的气度,颓然走了过去,坐在顾苍对面,贺义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发现杯里的不是茶,而是白开水。

“陪我下一盘。”顾苍执白。

嗒。

一子落下。

严怀文凝视着顾苍许久,缓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