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牧沉默一瞬，笑道：“南疆当然不是好地方。”
他看向明镜也似的清晨的天空。
碧空如洗，寥廓无边，飘渺的白云如丝如缕，伸展向天空的树叶苍翠欲滴，带着无限的生机，似乎和中原没有两样。
只有在这里活下来的人，才知道供养这些树的养分——
全都是深埋在土里的尸骨。
“中原多好啊，”他深吸一口气，感叹着，“富足，丰饶，连乞丐都能一日三餐，肚子里油水足着呢，征和以来，别说人祸，天灾都没有几年。在沪州做个江湖游侠，结交意气相投的朋友，路见不平，便拔刀，有酒肉吃，便相邀，大家伙互相扶持，行侠仗义，天高地阔，多好的事情。”
宋牧的目光渐渐转冷：“多好的事情……可我知道现在才明白，我们之所以去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们只能做这些事情！”
“若有家宅万顷，则不管是救济贫苦，还是拜入名门，都不过一掷千金；若有世家扶持，则官道如通途，青云直上，如履平地；若武功无双，则天下不平，自当一力破之，何须呼朋唤友，到头来却众叛亲离……”
宋牧笑起来，目光愈发冷冽：“但我们什么都没有，拼死拼活也不过拿到一本二流功法，比不过公子哥们在聚福楼设宴给那些个掌门敬上的三杯酒，说白了不过是一介匹夫，空涨几分气力，其实什么都不是。在中原，我们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我们者，千千万万。只是我们大抵更倒霉一些，才落得如此下场。”
“但南疆不同，”他低声道：“齐兄，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到这里时遇到的那个疯子吗？”
齐郁心中百味杂陈，深深叹了一口气：“记得。”
宋牧嘲笑道：“谁知道中原一直以为是退隐了的‘一剑横江’钟同，居然在南疆成了个神智错乱的疯子，蓬头垢面，胡言乱语，空有一身武功，却不敢踏出南疆一步，只能徘徊在边境的大玉雪山下，活像一个缚地灵。”
齐郁道：“好歹我们也得了他馈赠的《燕影功》。”
宋牧冷哼道：“他只是一个疯子，所言所行，皆不由心。”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笑道：“齐兄当日见到钟同，可也曾将他当成南疆妖魔来看，如今怎么说起好话……”
齐郁缓缓道：“我只是觉得，他恐怕并没有疯。”
“齐兄说笑了。”宋牧摆了摆手，道：“齐兄可知当时我心中想的什么？”
他自顾自说：“我感到止不住的害怕和心寒，我在想，连出身心剑派的先天高手也要折戟在南疆，这地方该有多么可怕，可是到最后，我却开始高兴起来。”
宋牧目光幽幽：“我在高兴，这南疆可真是公平，也给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条死路走。”
齐郁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宋牧却忽然上前两步，握住齐郁的肩膀：“齐兄，这些你嗤之以鼻的妖魔，难道不是活得更像个人样吗？！”
他激动起来：“你看不上南疆，可我们能在这里得到在中原几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你觉得他们是妖魔，可他们——他们只看生和死，什么家世钱财名声，统统都是狗屁！我们在这南疆，苦头吃了不少，阎王爷也见过几回，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甚至得到了宁寨主的赏识，可你……”
宋牧苦笑着看向齐郁道：“你却拒绝了。”
齐郁沉默。
他摇摇头自嘲道：“我知道，你比我有骨气，我捡起这个你不要的招募使位置，你看不起我也是对的。”
宋牧面色闪过挣扎，终于一字一句道：“齐兄，我今日来找你，便是要与你说个清楚，我已决心留在南疆，我知道你不可能与我一道，可我还是想要问你一句，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回中原吗？”
齐郁心头狠狠一震，他之前竟是猜错了，宋牧居然不是来劝他留下，看他的神色，很可能是要帮他回中原！
这实在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因为罗生天早年就单方面封锁了大理和龙夏之间的通道，中原人只许进，不许出，若要打破这规矩，等同与罗生天为敌，将生死作为赌注！
他动容地望向宋牧，正想要说话，却看见宋牧背后的树林中，探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似乎注意到了齐郁的目光，少年侧了侧身体，露出大半张脸，与前者默默对视，眨了眨眼睛，挥手向山贼打了个招呼。
齐郁呆滞地点了点头。
宋牧放下了手，眼中闪过失望，低声道：“既然如此，我自当全力帮你。”
齐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明白对方恐怕误会了，连忙摆手道：“不是，我刚刚……”
“我前几日刚刚打探到，黑风寨有一支能够自由出入南疆的商队，专门负责运送‘金迷’，但是商队护卫的名额固定了十多年，想把你塞进去难度不小，我现在的位置也还不够把手伸过去。”宋牧自顾自说下去，完全没有在意齐郁的动作，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齐郁一时间太激动罢了。
齐郁被打断了话语，神情复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看见树后的少年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仰起头向上看去，山贼不由自主把目光放到了对方上面，却没能发现异常，只不过是平常的树叶罢了。
少年严肃地盯着观察了一会儿，突然目露惊喜之色，唰地跳了起来，在树叶间窜来窜去，却神奇地没有半点响动。
你丫是属跳蚤的吗？
齐郁眼角抽搐起来，一种强烈的想要咆哮的感觉令他脸色相当难看——憋的。
但宋牧不知道，他以为齐郁在担心如此方法不可行，宽慰道：“齐兄不必烦恼，我察觉到近日来黑风寨可能将有大变动发生，届时也许是一个机会，只要我能够再上一层，到时候就能替你争取一个名额来，只是等出去之后，还要靠你自己摆脱商队。”
齐郁心中芥蒂已无，一时啼笑皆非，纠结道：“不，你听我说，我真的……”
宋牧坚定地摇摇头：“你不用再说了，我们自小相识，本以为虽有龃龉，也不至于分道扬镳，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我自认心中有愧，没能遵守当年与你结义时的誓言，你就让我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再送你一程吧。”
少年从树上倒挂下来，左摇右晃，下方树丛中，黑发少女探出头来，怒气腾腾地朝他无声喊了几句，接着朝齐郁歉意一笑。
这个力能扛鼎的少女曾经给山贼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后者目瞪口呆，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宋牧一愣，微微有些怒意，压抑道：“齐兄，我已经对你推心置腹，你这又是为何？”
齐郁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连忙道：“你误会了！我只是……”
宋牧冷笑，摆手道：“罢了，怪也只能怪这个世道，只希望你去了中原，真能重证清白，再去替我行侠仗义一回，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齐郁已经懒得辩解了，他木然地看着少年一脸无辜地举起了手中的什么东西，少女立刻面无表情地伸出素白的小手，把少年猛地整个拽了下来，树叶瞬间一阵摇动，发出了无法掩盖的明显响声。
“谁？！”
宋牧眼神一凝，豁然转身，只见到树丛中两个人影。
少女冷哼一声收回了拳头，少年则若无其事放下了抱头的手臂，直起身一脸严肃淡然地看向齐郁道：“齐大哥，昨日一别，没想到今朝又遇，恰好你那时走得匆忙，忘了把你的刀带走，现在正可物归原主。”
他说着，已走上前几步，越过惊疑不定地宋牧，将手中的布包递给齐郁。
齐郁已经不会被他的外表所欺骗，面无表情地接过，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他内心很是无力，因为他再次走这条路，就是想着这两人应该已经离开，想去取回自己的残刀碎片，却没想到刀居然自己出现了，还带着两个人。
君玉生闻言，却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小声道：“缘，妙不可言。”
齐郁狐疑道：“你不会是偷偷跟过来的吧？”
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在旁边偷听的，但私下策划逃出南疆的事情肯定是被听到了，难道要灭口？开玩笑，根本打不过啊！
君玉生咦了一声，一脸“这都被你发现了”的表情，无辜地看向严灵心。
卧槽！
你还真的是一路跟过来的？
齐郁有些懵，本是随口一说，居然命中了真相，这种感觉居然让他意外有些诡异的欣喜。
宋牧在一边不淡定了，眼神闪烁，问道：“齐兄，这两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