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的寝殿名为圣心殿，位于总坛的东北侧，四周环境颇为清静。教中总坛管事，是一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相貌平庸，一眼望过去平淡至极。

“小人夏天，乃总坛管事，拜见圣女。”

君雪陌微微抬手示意，平静道:“不必多礼。你在此当差多久了?”

“回圣女，小人出任管事已经十年有余。”夏天低眉敛目，恭敬道：“此前教中没有圣女，殿中杂事一惯由小人打理，圣女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君雪陌淡淡道:“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是。”夏天立刻躬身退下了。

忆纤上前来轻声道:“我已遵照小姐吩咐，将那三人分别关押，派了人看守。小姐……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真的很头痛，放也不能放，杀也不能杀!还不能关得太久，否则，两位长老将今日之事禀报北皇，难免质疑他的身份，万一……到时麻烦可就大了!君雪陌思前想后，还是……及早把夜寒轩送出圣女教为妙!

“说来也怪，他心思一向细密，怎么会毫无准备，就带着两个侍卫冒然冲进圣女教总坛，还这样轻易被玄境制住?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韵兰摸着下巴，到现在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媚儿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上一次他夜探敌营，不比今天更危险?”

韵兰瞥眼看君雪陌，媚眼电光一闪，状做思考道:“难道爱情真的能让人失去理智，把一个冷静理智的男人变成一个疯子?!”

君雪陌望着窗外，对他的话似乎置若罔闻，心却暗暗沉了下去。

媚儿挖苦她道:“别整天做出一副情圣的摸样!你也没嫁人”

韵兰撇了撇嘴。

见君雪陌根本不理他，韵兰又大声哀叹道:“不管怎么说，人都是有感情的嘛，如果没了感情，那跟行尸走肉有何分别?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哟!”话没说完，脚上忽然一痛。转头瞪着踩了她一脚的忆纤：“你干什么?”

忆纤冷冷地瞪着他:“闭上你的嘴。”

“我说的是实话……”

“你还说!”

君雪陌心烦意乱，没心情听她们争吵，冷冷道:“好了!”

一时众人都不自觉地住了嘴。

“韵瑶，韵兰你们密切留意两位长老的动向，最好多笼络一些可靠的人收为己用。这二人虽然奉了皇命尊我为圣女，心里却未见得服气。他们在圣女教数十年，根基很深，不怕他们公然对抗，就怕他们暗中使诈。圣女教十几年来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想要整顿好不是件容易的事。”

韵瑶，韵兰立刻收了嬉笑之色，忙应了一声是。

君雪陌转眼看着忆纤又道:“你多留意关押那三人的地方，不能……有任何闪失。”

忆纤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她轻轻挥手，示意韵兰，韵瑶二人退下。

夕阳西斜，天色渐黑，圣心殿慢慢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灿烂生辉。君雪陌刚刚用过晚饭，独自在寝殿内静坐出神。

夜寒轩被关起来已有一个多时辰，到此刻为止，都不见暗房有何动静，竟然没人进来救他。难道真如韵兰所说，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什么都没准备就跑来了?

君雪陌眉心紧蹙，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等来了上官凌潇、北皇都是大大的麻烦。她起身出门，唤来忆纤，二人朝关押的密牢走去。

靠近山底密道的一处暗房，阴暗潮湿，还没进门，一股子霉气扑面而来。君雪陌走门外的守卫，吩咐忆纤小心守住，缓缓走了进去。

牢房里很暗，很安静，没有点灯。夜寒轩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轻缓地脚步声传来，他慢慢地抬起眼来，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此时，君雪陌脸上又戴上了那个冰冷的面具，走到离他十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脚。

君雪陌看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劳圣女大驾，亲自来此探望，在下深感荣幸。”夜寒轩淡淡开口，语气透出一分自嘲。

君雪陌刻意忽视掉心底的异样，冷冷问道:“带着两个人就敢闯我圣女教总坛，阁下是真不怕死吗?”

“死?”他唇角勾起一丝淡笑，竟带着莫名的苍凉，望着她的眼睛突然有了几分漠然，“你知不知道，有时人活着，比死更痛苦。”

君雪陌心头一震，他说这话是何意?那么多年苦心筹谋，倾尽心力，他所求的不就是那个位置?如今他已如愿登上皇位，拥有无人可及的权势地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说活着比死更痛苦?!

可他眼底尖锐的痛楚，却是那样清晰，仿佛一把利刃迅速刺痛她的心脏，她的心，控制不住微微一颤。他的眸光随即恢复平静，仿佛方才那一刹那倾吐心声的情绪变化，只是她的错觉。

她淡淡道:“阁下身为一国之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随手可翻云覆雨，就连天下苍生的生死安宁，都系于你一念之间!你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还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可笑!”

听出她话语之中淡淡的嘲讽，夜寒轩目光微微一暗，禁不住苦笑道:“你觉得可笑?有时我也不敢相信。但我所说，都是真心话。不错，我是得到了一切，到头来却发现心里最无法忘记的，是曾经拥有过，如今却已经失去的。”

拥有，而又失去……他是在说她吗?君雪陌呼吸一窒，心间钝痛传来，她硬声道:“既然已经失去了，又何必再苦苦强求?”

“不试过，如何知道不行?若能轻易放手，又怎么能算真心爱过?”他紧紧地盯住面具后她的眼睛，漆黑的眼瞳深处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是在暗示她如此轻易的放手，根本不是真心爱过么?倘若不是真心爱他，又怎么会无法面对?而分开的这段日子，她何以夜夜梦里有他，痛苦得无法入睡?!君雪陌的心，骤然一痛，她连忙撇开眼去。

夜寒轩缓缓道：“如今到不知当初是对是错了”

“你，后悔了?”她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完全没有考虑就问出了这一句。话一出口，君雪陌立即醒悟，连忙掩饰地转过身去。

虽然脸上戴着面具，但她总觉得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犀利的注视下，无所遁形。还记得澜沧江畔，与他决裂之时，她是那样恨他，却也不曾后悔爱上他!如今他却后悔了么?

“不!我从未后悔。”身后，他的声音传来，坚定不容置疑的语气，令她的心控制不住颤了一下。

纤细的背影，一如记忆中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到过她，又有多少次在绝望中醒来?想念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他极力控制住想要上前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永远也忘不了，关于她的一切!她外表看起来坚强，冷漠，心里却是一个重情的人。只是我没想到，她这样重情的人，一旦绝情竟会那么狠心。她，居然毫不犹豫地跳进澜沧江里弃我而去!”

刹那之间，澜沧江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一幕又历历在目。

君雪陌喉咙微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从互相猜疑试探，到彼此相爱扶持，爱情走过荆棘，却走不过命运早已为他们划下的那道鸿沟!她可以狠心地转身离去，抹杀过往的一切。他却不能!她是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怎么能忘记?就算是付出一切，天地倾覆乾坤倒转，他也依然不会放手!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失去了最心爱的人，那种滋味……原来比死更痛苦!”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有些微低哑，好像是从压抑的内心挤出来一般。

君雪陌心头剧痛，好似有什么自内心深处层层剥裂，全身的经脉都仿骤然抽紧了，奇异的痛楚，一下传遍四肢百骸，她不禁脸色大变，身体控制不住晃了一晃。

“你怎么了?”夜寒轩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异样，飞快起身冲过去扶住了她，紧张之色溢于言表。纤瘦的身子细弱扶柳，柔韧之中却又蕴含了常人难及的坚韧。记忆中的熟悉感觉就这样涌上来，他心头一涩。

她本能地想挣扎，痛楚却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全身都使上不力，软软地倒下去，他慌忙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胸膛依旧结实温暖，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将她紧紧包围，往日温软的记忆控制不住又浮上心头，她不禁浑身一颤，心里的痛楚激荡得越发猛烈，几乎难以抵抗。

碧落丹果然，一经服下，不得动情。否则情愈烈，则心愈痛，若不能得到及时的控制，最终将会如万箭穿心，筋脉尽断!

君雪陌冷汗淋漓，只觉得手腕上筋脉连连抽搐，她想也没想，用力挥出一掌，直朝他面门拍去。夜寒轩闪也不闪，抱着她坚实的手臂不肯松开半分。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这一巴掌，正打在他脸上，登时浮出红色的指痕。

君雪陌痛得几乎喘不上来气，连连吸了几口气，颤声道:“你……放手!”

他仿若不闻，急切地上下巡视着她，急声道:“你哪里不舒服?”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在她敏感的颈项，曾经无数次的亲密情景闪过脑海，清晰如昨。他情急之下，根本没想到是碧落丹在作怪。

这样下去，她怕是会筋脉逆转，活活痛死!君雪陌咬紧了牙，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对他的抵抗力!拼尽全身的力量猛地将他震开。她连连后退几步，背靠着潮湿的墙壁喘气，银丝悄无声息地滑落掌中，直指向他:“你根本没有被玄镜长老点中穴道!你是装的!你假装受制，意欲何为?”

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她的发际，君雪陌强忍住体内的不适，目光如刃，冷冷地盯着他。

夜寒轩深深注视着她寒意慑人的双眼。忽然发觉她离开他的怀抱，似乎立即好了几分，眼光微暗，不答反问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君雪陌平复着波动的气息，没有说话。

“是不是碧落丹?你跟我离开这里，我会治好，普天之下只有我才可以医好你!”他的心头血便是与她欢好前的药。

高大的身影在暗黑的空间有着迫人的压力，紧紧笼罩在她的心头。他仿佛看不见她手中的夺命利器，竟然一步步朝她走来。

君雪陌心头一紧，到这会儿他还一心只想着带她走吗?眼看着他再进一步，胸膛便会挨上银丝，她眉心一皱，手腕猛地翻转，对准他前不久才受过伤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狠狠刺上去

这一刺正中伤口。准确无比。

夜寒轩身子一震，停下脚步，脸色顿时白了几分。她出手真狠!他低头，墨黑的衣袖上迅速被血濡湿，痛楚蔓延开来。

夜探军营那晚，被她刺下的伤口再深一寸，便可见骨。虽时过数日，却始终未能得到很好的休养，不是妄动真气，就是骑马赶路，纵有灵丹妙药，也架不住这一次次的伤口崩裂。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那你尽管出手。”

她呼吸一顿，方才瞬间聚集的勇气忽然消失了大半，玉手因内心的纠结而用力，指节泛着青白，泄露了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

牢房内安静无比，潮湿的空气渐渐弥漫，两个人谁也不甘心示弱，死死地看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君雪陌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却在他深沉的注视下，依旧冷冷地说道:“没有功夫再跟你说废话，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个条件。”

夜寒轩锐眸微眯，沉默地看着她。

君雪陌继续道:“你下令退兵，我放你离开此地。”

“为什么放我走?把我直接交给北皇不是更好?”他冷静地问道。

“你只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刷地一声，银丝向前进了一寸，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不透露出过多的情绪。

夜寒轩却又进一步，一张俊脸缓缓凑近了她的：“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瞪着他，厉声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