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脱缰之马
作者:卉木      更新:2020-04-25 00:27      字数:5237

四月二十五日早,御书房召对上,品级不够、原本没有资格参加的张长史出现在朝臣队列的尾巴上。常相捏了捏手中的纸条,若有所思。盛宗刚刚落座,满脸菜色的张长史便呈了一份长折子上去,详细描述了吴家之事及初步勘察结果。

这几天他被吴家几个姨娘折腾的差点没了半条命。吴御史的病情不见好转,吴夫人又受惊过度一病不起,长子忙得顾爹又顾娘没空管其他的事,府里的姨娘们反了天,将吴府这个清贵门庭生生的折腾出了花来,日日换着法的哭丧吵闹,一怨秦府恶术害人,二怨族里争财夺无情,三怨吴夫人不肯拿钱痛快分家。如今秦府大门紧闭无人出入,吴夫人重病在床出气多进气少,族里被打上门三次之后也学乖闭门不出。情绪没有出口的姨娘们好不容易抓到奉旨查案的张长史,俨然将他当做了能救命的英雄,不仅白日里围着他家长里短诉个不停,下朝后还追着他回府,守在外面眼巴巴的等着青天大老爷做主分家产。长史夫人见状直接炸裂,以为丈夫与外面的小寡妇们不清不楚,被人家追上门来要钱,生生拂袖回了娘家。这下不仅吴府,连带着张府都成了京都里最热门的笑话。

张长史心下暗自叫苦,早知道吴府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他何苦还来趟这趟浑水,二十年不议政,出手就遇到这等倒霉的事儿,也特么真是够了,不若开始就按照那人所说写到折子上拉倒……不妥不妥,他图谋的和那人所图谋的跟本就是两回事,大家不过是在对付真元宮上合作一把罢了。

盛宗皇帝捏着折子脸上变幻莫测,既没当场发作,也没说要如何处置,久久沉默。常缜小心的揣度了一番,捏了捏手里的纸条,犹豫再三还是迈出一步。

“陛下,如今尚不适合与真元宮直接交恶。”一个冬季国库存粮十去其七,户部早已捉襟见肘,又逢春种,大灾之后必有大旱,还要指望真元宮祈雨降福保丰收,实在不是硬气的时候啊。常缜看了一眼盛宗憋屈的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德显先太子,心中一叹。

与常缜一贯不合的李太傅立刻上前道:“常大人此言差矣,陛下乃真龙天子,代天巡牧,教化万民,真元宮辅佐帝王保一方平安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今主次颠倒本末倒置……呵呵……”还不让陛下借机发作么?

两派官员循着各自领导的思路,吵成一团。而不在此处的秦子钰首屈一指,变成了两派互相攻讦的活靶子,又把上个月吴御史参他的种种重温一遍。

盛宗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敲手中的折子,这折子虽然将来龙去脉说的极尽详细,也揭露了吴家因毒阵受害的内情,不过倒底是真元宮设阵还是其他人设阵却不甚了了。盛宗抬眼看了看做恭谨状的张长史,这老儿倒是奸猾,送了一把好刀过来,发作呢,还是不发作呢?众臣还在争吵不休,听了几耳朵的盛宗皇帝渐渐火起,这帮吃干饭的就会旧事重提捕风捉影!什么谋不谋反的,真正谋反的早被弄死了,也不用脑子想想一个不议政的大祭祀谋个什么反,也亏他们想的出来!人到烦处全然忘记了所谓“谋反”还是他授意吴御史罗织的罪名。

下面的众臣吵得他愈发头疼,自从做了这个皇帝就没一天痛快的。朝中党派林立,君臣不是一条心;为了立储后宫图谋不断,帝后不是一条心;太后本是先帝皇后而不是他的生母,自然母子也不是一条心。耳边反复回荡着各种声音发出的秦子钰的名字,秦子钰啊……若是满朝文武都像秦子钰那样知情识趣就好了……

常缜谨慎的观察着盛宗的脸色,眼见他终于面露一丝怀念之意,连忙道:“太傅此言差矣,秦大人是秦大人,真元宮是真元宮,秦大人先是我闵国太常寺少卿、从四品官员,再是真元宮观察使。”常缜趁着火候再下一贴猛药,“难道太傅认为不应以闵国为尊、以陛下为尊,而以真元宮为尊?”

这话真是诛心,李太傅被堵得说不出话,刚才明明是他挑起的主次之争,怎么这会儿就反噬到自己身上了?这个常缜小儿!有个眼睛的都知道当然是真元宮为大,他怎么就好意思理直气壮的顺着自己刚才抬杠的恭维话说?呸!还文官之首,真是好大的不要脸!

盛宗却是眼前一亮,没错!秦子钰是投了诚的臣子,保不保他跟保不保真元宮是两回事!

“常相言之有理。”盛宗赞许的对常缜点点头,不愧是他倚仗的第一重臣,关键时刻还是比外戚要靠谱一些——尤其还是有皇室血脉继承人的外戚。又瞥了一眼跟着众人高呼“陛下圣明”的张长史,哼,老头儿,幸亏你是想做朕的刀,若是让朕发现你是李贵妃的刀……在真元宮里拉拢一个心向着自己的不容易,朕的秦爱卿才不会那么容易让你们干掉!

“秦大人在白荆山别宫为国祈福,许久不见朕还怪想他的,回来吧!这份折子连夜送去真元宮,朕要真元宮亲自来解释。”

朝臣们面面相觑,已久?五天都不到好吧!秦大人果然是皇上的心头宠!

“常相,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吵了半天吴大人的事不了了之,秦大人居然在重重参奏之下复起,几个常派文臣把常缜团团围住,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常缜含笑摇摇头:“圣心,都是圣心啊!”随手撕碎了一直攥在手中,被汗水打湿的纸条,留下面面相觑的同僚们悠然而去,纸条上的字迹飘散在风里,上面分明是“乱中取胜,分而治之”。

“张大人!”散了朝的张长史被李贵妃拦在了御花园,“您这是何意?”这个死老头在折子里光说了些没用的,原本说好的真元宮授意秦子钰设毒阵谋害吴御史全家根本就没提,谋划了这么久居然在这个关键环节掉了链子,真是可恼!那人承诺自己的事……怕是要不成了!李贵妃恨不得咬掉这个死老头的几块肉。

张长史拱手施礼,召会还没散,后宫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位贵妃娘娘看来所图者大。

“娘娘,臣已依照约定把事情点到陛下面前了,只是证据实在不足……”

那禁术阵法源于真元宮,秦子钰也是真元宮的人,吴御史又数次想拿下秦子钰,触动了真元宮的利益,反击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证据若不算证据,真不知什么才算证据。

李贵妃冷冷一笑:“别打马虎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陛下有心保下秦大人,臣无力逆圣心而动啊!”

“呵呵,本宫是管不了,你自己与……交代吧!”李贵妃敛起怒色拂袖而去。

张长史慢慢悠悠向钦天监走去,拿他张家做刀,为他人做嫁衣裳,当他张某人是傻子么?真元宮与闵国不死不休又对他张家有什么好处?张家积弱至此,纵然真元宮真的倒了,也是将原有势力悉数送与那人背后的组织,张家分不上半口汤。秦家的小姑娘说的没错,肉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现下圣心才是他应该谋划的东西。况且那人竟然给他下了控心之术,若不是神仙相助,他已经是别人的傀儡了,张家这蚊子肉也尽入他人囊中。与其与这样阴毒的势力合作,还不如选择自大妄为的真元宮,至少不必担心卸磨杀驴。

是夜,无月庵内堂。

隐在黑暗中的男人端坐在茶几旁,半点声音都没有,若不是茶杯内还升着袅袅水汽,几乎会让人以为只是一幅水墨画。

跪着的净心身体微微颤抖着。秦子钰完好无损,真元宮按兵不动,秦府和吴府的暗桩联系不上,她不明白原本谋划好的一切倒底在哪里出了岔子。自己承诺的万无一失变成了如今这局面,如何与主上解释?因着她的承诺,主上对闵国的安排全部放手由她安排,如今局面失去控制,她哪还有脸开这个口!

庭院中飘来淡淡的煞气,黑暗中的男子面上一动,对隐在身后的侍卫说:“苍璞,你与云落去外面看看。”

跪在地上的净心,不,云落,立刻按下了蒲团下的按钮,男子面前缓缓升起一堵墙壁,将茶几与男子隔在里面,俨然是一个密室。

今夜月色格外明亮,将无月庵的庭院照的光华四溢,庭中的古树沙沙作响,配上挂在枝条和房檐的风灯,颇有月宫之感。苍璞与云落一出现,便看到了一个老道士,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四人悠然的站在庭院中,似乎是专门来观灯赏月的。云落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她怎么会不认识秦子钰、曲华薇和秦沅芷呢?居中而立的老头不用说应该是真元宮的人,这四个人今夜来此,分明是找茬的!

倒是苍璞一见曲华薇,清隽的容貌染上了狂喜,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吸引人的妖邪味道。

“你没事!”他上前一步,那架势似乎要冲过来将曲华薇拉入怀中,秦子钰看看两人,瞬间黑脸。

“……?”曲华薇细看面前的英俊男人,认出了他是那天的持幡男子,心中不由纳罕,他看到自己没死高兴个什么?不应该是失算的恼怒么?再说那种温柔甜腻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旁边那个散发死亡射线的秦子钰又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昆阳真人干咳一声打破诡异的气氛:“两位,不应该给真元宮一个解释么?”

“你们怎么找来的!”事情再次失去控制,云落恼怒异常。

秦沅芷歪头看看云落,双手合十道:“净心师太,咱们终于见面了。能见到京中贵妇们口口相传的送子观音,还真是不容易呢!”

云落面容扭曲了一下,这个小娃一句话就点出了她在闵国发展势力的方法,她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

秦沅芷又笑:“化暗为明的感觉怎么样?毕竟之前算计了我们那么久呢,偶尔换过来也挺不错的。”

云落不说话,看向外堂方向。

“师太是在等其他的手下么?这会儿应该都被我们的人处理了,让你白等,不好意思!”

“你们想如何?”

昆阳真人甩甩手中的拂尘:“只想知道两位的困魂阵从何得来,又为何要对付真元宮。”

“对付真元宮么……当然是抢地位、抢地盘、抢钱还有抢……女人。”苍璞的口中无限暧昧的吐出“女人”两个字,双眼紧紧盯着曲华薇无限诱惑的说,“至于阵法么,你真元宮难道没有内奸么?来我这里,我就告诉你是谁好不好?”

“她是有夫之妇!”秦子钰对苍璞的魅惑忍无可忍。

“唔,无妨,我不在乎。”管她有没有丈夫,抢过来就是!要是还能顺便弄死个把敌人就更妙了。

秦子钰完全无法理解苍璞的狂放想法,那张无双的俊颜气得发白。而曲华薇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完全没注意到两个男人争风吃醋的行为。

昆阳真人正色道:“两位若是不说实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苍璞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里你们尽管收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了。”

“你!”云落狠狠的看着苍璞,她在函城经营了五年的根基,他凭什么做主说不要了。

“走不走?不走我可要走了!”苍璞对云落的态度非常恶劣,“这几位想必也没打算鱼死网破呢!再见啦!”话毕捏起一张瞬身符,消失在夜色中。

在苍璞消失的瞬间,曲华薇的魂海中传来一个声音:“我是苍璞,你未来的相公,要记得哦!”竟然是神魂传音!他与她非亲非故又没有连接法器,他竟然能对她施展神魂传音,这人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师傅!”秦子钰与曲华薇看着苍璞就这样消失了,急得想要追上去,却被昆阳真人起手拦住。

云落见苍璞居然就这样走了,咬牙刚想跟上,突然被曲华薇飞身拦住:“等等!害我孩儿的是你!”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感到这个净心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了,分明是当年谋害秦沅芷的张姨娘身上中的控心之术的气息!

云落愣了愣,想起了什么笑了,对秦沅芷说:“小东西,你居然没死,命还挺大。”

又对曲华薇说:“害她的怎么是我呢?明明是你丈夫呀!他要不娶那个女子,那人也不会心生怨怼嘛!”

曲华薇不再多说,起手便召唤了雷电向云落劈去,昆阳真人身形暴起,撒开拂尘,突然出现数道尖锐的冰刀将想要逃开的云落扎了个透心凉,她的身体瞬间出现了十几个血洞,整个人如同坏掉的人偶一般趴在了地上,全无生息。曲华薇疑惑的走过去,将她的身体翻过来,突然一道华光从云落的灵台窜出,瞬间没了踪影。曲华薇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个面目陌生的女体,与刚刚见到的净心模样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她就那样倒在自己面前,她都以为人被调换了。

昆阳真人皱眉,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傀儡之术,刚刚她的灵魂脱离了附身的肉体已经走了。想来这女人也不是原本的净心,而是被附身之人用术法遮掩了面貌。”

“师傅,刚刚您为什么阻止我杀了那人?”秦子钰尤在生气。

昆阳真人哼了一声:“蠢徒,内堂里有一道强大的气息,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师徒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难道要追上去送命吗?”

“我们岂不是无功而返?”

“能够阻止这次阴谋,端了他们的窝点,清理了府内的叛徒已是万幸,其他的便交给宫里处置吧,不必多想!”昆阳真人对那个强大的气息颇为忌惮,这人的修为恐怕比真元宮七大长老还要高些。两个下属也绝非等闲之辈,同样是精神系,且不说修为如何,施展傀儡之术的女子显然比曲华薇手段高杆得多。而那个对薇儿有意的男子……如果他没猜错,那人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恐怕修为也是极高的。

“师公,爹、娘,咱们回吧!如此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函城的一堆事还在等着咱们善后呢!”曲华薇担心在家的伊宣,不愿在人去楼空的庵堂再待下去。

奉坤山山顶,被称作“主上”的男子把玩着手中的附身石,时不时用灵力刺入其中搅拌,引得附身于内的云落的魂魄痛苦的呻吟,他却混不在意。苍璞恭敬的站在他旁边:“主上,那边进展顺利,不日就会传来好消息。”

男子凝视着渐行渐远的小黑马身上的小小身影,渐渐露出趣味的笑容,仿佛透过她的身体抚摸着她的灵魂——拥有轮回之力的你,不算是小孩子呢!这小小的身体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突然有些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