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沈文谦迷糊间听二人对话,强睁开眼,望着钱满楼笑道:“兄弟不必求他,沈某生死有命……”一句话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钱满楼呆望见沈文谦片刻,猛然惊醒,紧咬牙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朗声道:“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钱满楼求你救我兄弟。”接着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几将额头磕出血来。
沈文谦抬起眼皮看到他伏在地上,感觉两天经历真耶?幻耶?一时心中酸楚,热泪汹涌而出。
那医者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眉齐耸,眯起眼睛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声狂笑,大踏步出了巷子。钱满楼满心羞愤,如何拦得住他?眼睁睁看着他钻进马车,消失在眼前。
钱满楼跌坐良久,似是魂魄已失,少时跌撞又冲进巷子,望见沈文谦昏倒在地,膝间一软,跪在地上,默然发呆。跪不多时,膝间初时不过冰凉,少时跪得久了,便觉寒气刺骨,一阵阵的隐痛,不多会,骨肉俱发起麻来,再挨一阵,更是没了知觉。
钱满楼心中不甘,抬头正看到方才那学徒转身欲关门,膝盖在地上蹭了两下,向前拉住那他道:“小兄弟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兄弟。”胡乱磕起头来。那学徒伸手去托他,奈何钱满楼身材沉重,当下颓然劝道:“我还年轻,当不起您这么大的礼,您快快起来。”
钱满楼望着他道:“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我兄弟,否则钱某跪死在你家门前。”那学徒闻言登时急了,结结巴巴道:“您千万别这样,休说师傅有言在先,不让我救他,便是我这一身低微本领,怕也是救不了人,万一用错药,害了他性命,就罪过大啦。”钱满楼如何肯放过他,只是不住磕头。那学徒却急出了眼泪,抖着手道:“我是真不能为他治病,您别害我啦。”
钱满楼闻言奇道:“小兄弟说的奇怪,这如何是害您?”那学徒闻言现出戚态,说道:“您不知我师父脾气,他说不让我在镇上立足,便是真有这个本事的。”钱满楼道:“男子汉立志四方,我大明纵横万里,您是菩萨,哪里不能立身,何必因为这弹丸之地,背负上见死不救恶名,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您也是懂这个道理的。”
那学徒闻言点头,心中却又急又怕。钱满楼见他心软,不住向他磕头,哀求不止,少时便满面血污,望来触目惊心,那学徒初时一味摇头不允,见他如疯如痴,于心不忍,也跪了下来,热泪涌出道:“我真不能答应您,您快带他走吧。”低下头冲他哭泣。
钱满楼见他铁心至此,呆若木鸡,却不甘心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您这么小的年纪便学了他这等铁冷的心肠,即使学的一身华佗手段,又怎能济世救人?”
那小学徒闻言哇哇大哭道:“您这是瞧得起我,可我哪里是他徒弟,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过他家中杂役,这还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否则,我连他医馆的门都进不去啊。”钱满楼惊了面孔道:“您不是他弟子?”
那小学徒抹着泪道:“我娘得了绝症,我家穷没钱给娘治病,大冬天我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答应帮他做三年的杂役,他才答应为我娘续命。您要是逼我救他,被他知道,他是要面子的人,必会将我赶出门去,您这是我娘往死路上推,我娘不在,我也活不成啦。”说着又大声哭泣。
钱满楼闻言惊呼出声,似不敢相信,少时露出绝望神态,久久才平复悲心,两眼空洞望着沈文谦。片刻,发疯一样冲向那学徒,臂弯锁住他脖颈,扭头冲那小学徒颤声道:“我这人心肠软,你跟我说的我看不到,我只看到眼前我兄弟之命无人救治,你快救他,否则,今天你我他三人都难活命。”那学徒被他锁的紧,此刻已是舌伸眼凸,口角流涎,手舞足蹈哀求不止。
钱满楼却起了凶心,定要他出手救人,闹腾间,沈文谦幽幽转醒,抬头冲他有气无力道:“多谢兄长,沈某有死而已,万不敢坏了别人孝道……你别叫我难过……”垂下头去,喘息不以。钱满楼闻言手上一松,扭过头去,头一遭落泪,更不敢看他。
沈文谦却平生了力气,摇晃着站起身来,抱住钱满楼,贴在他耳朵边道:“兄长……我们走吧,你可要寻个好风水将我……埋了。”钱满楼心如刀绞,泣不成声。许久才抖手扶着他向巷子外走去。走了几步,那小学徒冲他大声喊道:“我娘信佛,自来心肠也软,见不得人受苦,你……你扶他进来吧。”声音颤抖,如失骨肉。
钱满楼闻言生怕他反悔,匆忙背负沈文谦折身入巷,抢入医馆,那学徒也似慌忙星般,手忙脚乱将他扶到榻上,刚刚躺倒,就匆忙翻起箱柜,找寻医术。折腾着又是号脉,又是下针,又是抓药,忙到午后,才将一碗驱寒邪的方剂送到病人口中。
两人守在榻前,看着沈文谦面色转润,气息匀称,二人才松了气,钱满楼将头伸出伸过窗棂,望见日头已是自中天向西偏去,那学徒肚子咕咕叫,也才想起此时二人尚未进食,匆匆跑到后厨,扒拉出两个干冷的馒头,又接了两碗茶水,一碟粗盐摆在桌上,将一个大些个头的馒头塞进钱满楼怀中,说道:“我平时便吃这个,你也将就着吃吧。”低头掰下一块干粮,用力沾了沾碟子,塞入口中,嚼了老两口,又端起碗,也不觉烫,和着热水囫囵将吃食送出腹中,三两口,便吃个干净。
那学徒舔着嘴唇,抬头看到钱满楼一块馒头,动也未动,说道:“你快吃,等下这茶水凉了,喝进去伤胃。”钱满楼拉过他的臂膀,将馒头放在他手心,又握住他枯手,向前一推,说道:“你快吃吧,我向来不吃午饭。”那学徒摇摇头道:“还有人不吃午饭的,你说这些我可不信。”又将馒头塞了回去,对他道:“我娘自小就告诉我说: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是人是一生中最头等的大事,你几个时辰不吃,定然扛不住的。”
钱满楼心中一凛,暗道:是啊,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吃饭睡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挂怀?念头落下,摸着他的头,笑道:“我们家的规矩,日间是小孩三餐,大人两餐,老人四餐,我是大人,合该一日两餐,所以我午间不食,你快快吃。”又把馒头推了过去。
那学徒闻言确撇嘴道:“你别骗我,明明是穷人两餐,老爷三餐,帝王四餐,我是穷人,尚且日日三顿,你吃两顿,我却不信。”说着把馒头二八分开,将大的一块递给他,说道:“我确实饿了,再吃你一块,剩下的你可别再给我了。”又拿起他碗中热茶,倒进自家空碗,说道:“快吃吧。”囫囵一口吞下。钱满楼见他年纪虽幼,却颇通事理,想起早晨唐突形状,心中歉疚,咬了一口馒头在嘴中,感受着食物冰凉如铁,干嚼两口,却咽不下去。
天未擦黑,沈文谦已然转醒。钱满楼见他气色转旺,一颗心落了下来,这才将午间大半块馒头用热茶泡开,又捣碎了,喂他吃光,沈文谦肠胃温暖,已能下地走路。那学徒看着他,满心欢喜,片刻忽然想起甚么,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沈文谦不明所以,钱满楼也拉着他袖子问他缘由,那学徒哭泣半晌,才断断续续道:“师傅说要我为他去赊酒肉,可这个时间,铺子已经关门了,他老人家回家定然要发脾气的。”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钱、沈二人一时为难,围在他身旁劝他不止,那学徒只是害怕,摇头哭泣。便在这时,医馆大门却被人推开,来人尚未进门,就飘进来一股浓浓酒气,那学徒面色煞白,目中满是灰烬,钱满楼抬头望去,确是主人会客回来。
此刻那医者已是微熏,推开门见钱、沈二人,又瞥见软在一旁的学徒,怒上心头道:“小畜生安敢违背我意。”顺手抄起药柜上的陶罐,举过头顶,向那学徒身上砸去。那学徒不敢躲开,陶罐砸在身上,滚在地上,破碎开来。那学徒不顾疼痛,忍痛起身,跪在碎陶片上,不住磕头,手心被扎破也浑然不觉。
那医者气性颇大,一脚踹在徒弟肩膀,那学徒向后滚去,陶片划破衣裤,将那身上扎出血来,把地上染个一片殷红。那医者此时气尤未消,顺手抓起一根炉火中烧红的铁签子,冲那学徒头上抽去,那学徒不敢躲闪,闷哼一声,头发焦枯,趴倒在地,医者接连抽下,将他身上衣衫烧坏,皮肤烫裂开来,刀割一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