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把着扇,走在小路上。
玉骨扇在他指尖手掌中灵巧地翻转。
一转,再一转……
“姐夫!”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他手一滑,要不是他反应快能把自己玩了十多年的玉扇摔个四分五裂。
他无奈回头:“你这么叫,你阿姐会打你罢?”
唐潇跟上他:“我看好你。”
君卿笑:“这么相信我?其实你阿姐担心的不无道理。”
唐潇闻言愣住,反应过来后指责他:“小人!偷听!”
“变脸这么快跟你阿姐一模一样……”君卿无奈道,“我站处离门不远,你阿姐又知我五识清明,她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唐潇看了看他,好像不像被伤到心的样子:“你不喜欢她了吗?”
“……”君卿无言半晌,“这话问的好没道理。”
“这话的意思就是喜欢了?”唐潇一脸喜色。
君卿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你要我认这个做什么?我要认了我才有麻烦了。”
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俩的事他扯上唐潇就是不妥。他也不必借唐潇的口给她剖析心思,这其实算一种变相的利用,而既然他都知道不妥,那风逝雪想必更会反感了。
唐潇则觉得,她真搞不懂他们俩,这么简单的事偏偏要扯个九曲十八弯。
君卿看她表情太挫败,干脆重新起个话头:“你和慕容敛不是也有情分的吗?这种事怎么也不找他?”
唐潇含糊道:“殿主不合适……”而后她又正色道,“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走出一条道来,但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若真有阿姐动心的那一日……你就带她私奔吧,跑的远远的。”
君卿差点没喷出来,笑叹:“要是我心怀不轨,你阿姐不就惨了。”
唐潇很无畏:“阿姐要这么容易被你拐走,我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君卿哭笑不得,这对姐妹也真不是一般人物,风逝雪就不用说了,唐潇这聪明劲也不显山不露水。
“我讨饶。”君卿苦笑。
撇开这些不谈,洪潇涧都没出,他任务可都没完。
唐潇撇嘴继续跟着他的脚步:“其实……也不是我非要缠着你的,我这叫广撒鱼网,如果遇到别的合适的人,我说不定也会说一遍,说不定哪个就成了呢?”
君卿嘴角抽了抽:“别给你阿姐听到,不然真要打你。”
“你倒敢说啊,你们都不想我掺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好吧,聪明的丫头,你又赢了。
君卿摇头。
不知不觉,二人到了一处院落,院内传来呼呼剑风,似是有人练剑。君卿以指抵唇示意唐潇安静,自己衣袂一翻,使着轻功落在一旁大树的树枝上。
练剑的是楚萱。
那剑式十分奇特,很有辨识度。
君卿眸中掠过冷光。
……
唐潇发现她更搞不懂这两个人了,刚才你来我往暗地攻心不见血,现在一扯到正事,表情也正经了,心眼也不玩了,刀光剑影也没了,什么都跟没发生过一样。
“你确定?”风逝雪听到回来的君卿所说,不由拧了眉。
“你比我清楚的,右上臂,左下腰,后心刺入,明显是一种剑式轨迹,今日楚萱练剑,那招式十招就有一两招类似。”君卿道,“这种剑招生僻,一般剑招少有,要认错是不大可能的。”
风逝雪挑眉:“慕容还告诉你这个了?”
“他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君卿似笑非笑,“你也太小瞧我了。”
风逝雪心下了然,这么说,他也知道其他两个摇光的死法了?怪不得他那时候说“很抱歉,我猜出来了”。
不过……说好的不插手呢?
她也懒得问,反正他也总有说法赖掉。
“你记得一招半式吗?”风逝雪又问。
君卿眯眸回忆了一会儿:“就记得十几招吧……”他看向她,笑,“借剑一用?”
风逝雪也干脆,手指在腰间一抹,软剑似游龙一般被她抽出,她抛出剑,剑光在半空四散,光辉犹如暮色烟霞绵绵横绝千里。
君卿收扇,接剑,身影顺势一移,当即便重演一遍那院中一场剑舞。
只不过这身影更飘逸更潇洒,挥袖如星汉流天,旋身若珠玉迸溅,转剑,回旋,移影,姿态闲雅,出手利落,挥乱流泉轻雪,搅翻天河星月。
那影是一道虹,是一抔云,道不尽的悠游飘渺,无双风华。剑在他手中似生灵一般,勾环挑抹,如银龙流窜,电光分白。他身后只有一树作衬,翩跹旋飞之叶,呼啸轻吟之风,似构出这华彩四溢剑舞之幕景与和音,简与空灵以衬繁与华丽。
剑收势,宛如游龙回御,刹那间烟雨尽敛。
唐潇愣了愣,才记起要鼓掌,不由得想起那盘锦阵前他救阿南的情景,越打量越觉得那句姐夫说不定没白叫。
君卿也没太在意,笑了笑便把剑递至她面前,见风逝雪盯着他却不动作,他不由挑眉:“又不要了?”
风逝雪抬手接过,不经意间悠悠来了一句:“使的不错。”
真夸人了?
君卿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她又道:“的确是很像的,不过这事还需好好思量,实在是有太多种可能了……不过……”
“若他愿藏身迷雾,我自有法子水落石出。”
君卿看着她,慢慢勾唇一笑。
这么冷若冰霜地嚣张,看着还真让人心痒痒。
……
似乎琼楼之中,或是庭院廊下,有一个女子的背影,柔韧,且孤直。
根本不能想象那个女人称得上瘦削的肩上竟背负着那么多的重担,也不知道她怎么能背负。
当她把那些都尽交于她手时,她才晓得,那比想象中的还要累,她不得不强迫着学会,强迫着习惯,没有商量的余地。
得到和失去,渴望和放弃。
是公平的。
那幕,她记得很清楚。
那个女人抬头看着天,目光透过重重密密的雪花,用低柔而又缓慢的的声音道:
“好大的雪……”
她又低了头,扯出一丝笑:“真冷啊。”
是啊。
真冷啊。
她跟着也笑了,笑意深不到眼底。
随风逝雪。
往事随风,前尘逝雪。
……
风逝雪慢慢睁开眼,旋即拧了眉。
本来是坐在桌边看着从一旁书柜捡出的一半杂书的,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看着早熄了的烛火,她又用折子引燃了。
此时大概夜半。想起要做的事,风逝雪起了身。
“阿姐……”
一声低唤响起,是刚醒摸下床的唐潇,她边揉眼,边拾衣穿边问:“要去哪啊?”
她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她走近了又问过一遍,才答:“戚飞那事,我觉得早些了结吧。”
唐潇拽了拽她的袖子:“我和你一起去。”
的确,理所当然,她没法拒绝,叹了叹道:“
潇潇,我怕你会做噩梦。”
唐潇愣了愣,旋即猛地摇头。
风逝雪心下也有打算,便道:“走吧。”
……
戚飞觉得下半夜睡得着实不大安稳,可却诡异地越睡越沉,潜意识想醒来,可身子似乎沉重地提不起手。
接着,他便做梦了,梦到的都是些鲜血淋漓的场面。
画面大多是他杀人时的场景。
江湖人杀人早就麻木了。可梦不同,这慢镜重放似的记忆片段,连飞溅在身上的血都格外腥粘。他觉得他如在血色蛛网中拼命扑翅的虫蚁,绝望而恐慌。
又觉得像置身于血海,周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黏稠封闭感。
哪里响起了木头与皮肉相碰的闷击声。
他心头一紧,仿佛感同身受。
这时又有什么飞向他咽喉,他不由自主吞咽,喉咙有些发涩,他来不及在意,那一声声闷响仍在持续,痛意好像也逐渐在放大。
“……骊歌坊因娼妓妙语与王观发生口角争执,事后带人围堵王观街巷,将其围殴至死,尸体埋于方澜山中……”
“草民康遇,认。”
“因在天地赌场输与张岛三千六百两银票,怀恨在心,暗地派人剁其三指,殴打其父,□□其母,草民康遇……认。”
“……因向李耀多次讨债未得,入其家中强抢财物,见其新妇李氏貌美,便起歹心强掳回府,致使李氏不堪受辱自尽,将前来讨回李氏之李耀一并绞杀,尸体投入沂湖中……”
“草民康遇……认。”
最后一个字落地,阴森有如索命无常,他全身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前尘往事被翻出,露出了那些斑驳泛黄却记忆犹新的纸张。
不是这样的女声……是轻越的少年音……
那个乞儿,那个双眸清亮不同于一般乞儿的少年,和当初府中小少爷长得像的孩子。
拿他顶冤,贿赂县官将他当庭杖杀的……替罪羊。
不知不觉,那个孩子的面容竟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天知道他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现在,他看着那个人飘来,简直生动的无法欺骗自己只是一场梦。
你别过来!打死你的不是我!
他想大叫,他想逃脱,可却无力。
它追上来了,朝他伸出了手,他大骇
,拼命想逃,却发现动不了了,只能胡乱地挥着双手。
他脖颈一疼。
它要掐死自己!
一个激灵,戚飞醒了。
他目光还余留有呆滞和后怕,直愣愣的对上了一双寒光暗藏凉若秋水的眼眸。
他几乎立刻认出了此人。
那掉下崖的两对男女之一的女子。
他再垂目光,一柄匕首正抵在脖间。
他强自镇定开口:“姑娘,我与你无冤无……”
“唐奕。”
那个清浅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什……什么?”戚飞有些口吃,话说的更艰难了。
又来了,身体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本能颤意。
那清艳的面容竟勾出一个若黄泉彼岸花一般,美得可怕的笑意。
“我说……你梦里的那个人,其实叫唐奕。”
戚飞脸色剧变,布满了惊恐与骇然。
“你……你……”
他此时才发现嗓子越来越疼,声音像极了弥留之人的最后低唤。
不是梦!却比梦更可怕!
女子拿开了匕首。
他急忙想下床逃离,跌下后才发现自己浑身在泛疼,不知为何血已染了一身。
“那是他的妹妹,去求求她,说不定我能放过你?”那低到起了魅意的女声道。
他抬眸,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红衣女子。
“对不起……对不起……饶过我,饶了我!我不想死!他……他不是我杀的……我也是没有办法……老爷说我想不到办法让我见阎王,他手段狠辣……我还有妻儿我不能死……对不起,对不起!”
“阿姐。”唐潇听完,眉目也不动,“你动手吧。”
“看到这就可以了。”风逝雪道,“潇潇,出去吧。”
唐潇看了她一眼,抿唇半晌,开门出去。
戚飞看到了,艰难地挪动到门槛差半指之距时……
“吱呀”
那女子,把门关上了。
刺耳的,尖锐的,令人绝望的声响。
风逝雪的嘴角冷冷弯起了一丝弧度,纤细的手指仍停在门上:“这种感觉,你有没有懂?”
好不容易从一个噩梦逃离,唐奕给她活下去的念想,是这个人,把她唯一的温暖和依靠抹杀。
关上了,那扇永生之门。
夺走了,五岁的小姑娘在世上最后连着骨血的至亲。
何其残忍?
你,有没有懂?
雪白是裙裾敛地,她蹲下身:“『旧梦』『红嫁衣』『锁喉』,都是慢性毒,你可以好好享受。”
“但别急。”
“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戚飞张着嘴,想大叫,可『锁喉』让他喉咙剧痛,发不出声,只能发出细碎的咽唔。
神仙一般的女人。
鬼魅一般的女人。
……
东方微白。
风逝雪出了房,回手扣上了门。
她面色依旧风轻云淡,雪白的衣裳纤尘不染。
唐潇在院门口,看到她出来,便迎上去了:“阿姐……走吧?”
风逝雪点了点头,又道:“你也该走了,我叫定离带你回去。”
唐潇也不再坚持,垂头点点头,然后道:“阿姐,你以后要幸福。”
“我可只答应你把过去放下,多的没有了。”风逝雪这般答。
“我不管。”唐潇小声道。
风逝雪笑了笑:“随缘吧。”
可哪里有缘可随?
奢望毕竟是奢望。
唐潇点头,眼眶却红了。
她大概猜到了阿姐的意思。
……
晨时,厚重的血腥味几乎弥漫了戚飞的整个院子,有人前来探察,推开了那扣上的门。
更催人欲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随即那人紧缩了瞳孔。
惨烈。
整个房间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有些是鲜红,有些是干涸的暗红,而戚飞尸分各处。
双眼瞪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