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的过程不可能随人心愿,有时候,想要的结果没有,给予的却是不想要的,殊不知,正是那些不想要的过程,往往会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支撑着命运之舟,渡过激流险滩。
一
“梦是命运的预兆。”
在这之前,万长河一直这么认为。这个感悟,不是算命先生传授,也不是从某一本书中猎取,而是四十多年的生活,近一万个梦境中潜滋暗长的。
万长河第一次懵懂地产生这个的感悟,是在入伍第二年底,团管理股,协理员找他谈话,说一位副政委欣赏他的文笔,考虑要提拔他当干事。万长河激动地大半夜未眠,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入睡,刚入睡便做了一个梦;梦中,警卫排一位表现平平,胸无点墨,连信也不会写的老乡,推着一辆自行对他说,“万长河,别看协理员找你谈话,没有的,干事的位子在前头,看谁先到。”老乡说完,匆忙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万长河醒来,没把这个无厘头的梦放在心上,可过了些时日,有消息传出,梦中的那位老乡要提干了。他半信半疑,找协理员打探消息,协理员一脸的为难,把话题岔开。万长河意识到,那个无厘头的梦竟然破梦成真。
还有——他对妻子解释,自己的老乡之所以能“先到”,就是因为他让家人给副政委托运来一辆永久版自行车。
诸如此类的梦说了几十个,妻子曾经取笑说,“太可悲了,只是你的感悟没人相信。”
他说,没关系,人类之所以始终与不幸相伴,就是后人不相信前人对生活的感悟,等到自己醒悟,迟了——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仿佛天上落下一把戒尺,一下敲碎他对命运的恪守与认知,如同一位长途跋涉的行者,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自以为快到终点,猛然发现走错了方向,南辕北辙地走了大半生,再想回头已是不可能了!
万长河做了什么梦?
他梦见了妻子王丽娟。
梦中,妻子一副好端端地摸样,站在一处他不熟悉的房门前,屋脊上有个烟筒,冒着蓝色的轻烟。他刚走近,妻子身体一闪,不见了,房子还在,只是门上落了一把锈迹斑斑锁。万长河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心里一派宁静,看着旁边有一颗树,走过去靠在树干上,对天空说,只要找到丽娟住址,我就放心了。
不一会,天空下起小雨,万长河担心妻子被雨淋着,开始满山寻找,大声呼喊,在乱石中狂奔,在荆棘丛中穿越,最终,还是被累醒。
他开了灯,看一眼桌上摆放的一个骨灰盒,泪水泫然流下。
妻子三天前离世,万长河这会儿伤心不全是因为妻子的死,而是觉得,对梦的认知蒙骗、束缚自己几十年,而且这个可恶认知夺取了妻子年轻的生命。
年轻时,万长河浑身激荡着梦想与追究,可是,五年军营的生活,让他的热血渐渐渗入现实的焦土,以至于梦中还能看见一条红殷殷的血迹。
退伍后,他心如死灰,总觉得自己被国家舍弃了,梦中不是赶不上火车,就是从车上掉下来;再就是,爬山、涉水、遇见洪水猛兽。久而久之,他看清了命运的轨迹,一个人有什么梦就有什么样的生活,无论你怎么挣扎,谁也逃不出这个宿命。于是,他舍弃了所有的追求,包括童年立下的誓言。
妻子死了,尸骨未寒,怎么可以成为自己生活的预兆?看来,还是妻子说得对,梦就是梦,是昨天留下的阴影。万长河这么想。
假如他早听妻子的话,下岗后雄心一振,现在说不定成为百万富翁,何愁妻子无钱看病。
万长河妻得病,几次进出医院,把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弄得四壁如洗。这期间,万长河也曾向亲朋好友求助,然而,妻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四十二岁零三个月一十二天。
一个星期前那个深夜,万长河看着妻子快不行了,问,可能撑到儿子回来?妻子看着万长河摇摇头。万长河以为,这是一个不知道的表示,现在他才知道,妻用眼光说,撑不到了。
对于妻的死,万长河有心理准备,妻子也厌倦了生。他曾经握着妻子的手,平心静气地说,想开一点,真正的死如同生,像瓜熟蒂落,秋果离枝,雪落九天,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说不清到底哪个环节才是痛苦的。
当死神真的把妻子带走,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说过的有关生死理论是多么肤浅、无知。妻子走了,留下不尽痛苦,海水一般荡漾在他的生活中。
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万长河握着她的手,开始他的手冰凉,妻子的手是温热的,当时,他莫名地想起恋爱的时候,他的手也是凉的,她戴着手套,万长河握着说,你的手真暖和。她侧过脸笑说,说谎,隔着手套哪来的热。
妻子说着,抽了手,故意把手套留在他手心,手套上的余热传递在脉搏中,发出一声温馨的话语直抵心头,有福同享,一人一只。
“我们的恋爱就是这样开始的。”妻子这么说过。
他说,不对,我们的恋爱是从我做梦的那一天开始的,那个梦是在部队做的,万长河梦见自己在写情书,梦醒来,他讥笑,连对象在哪里都不知道,写什么情书;可见一句俗话说得透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不对的,白天自己可没想过要给谁写信的事。于是,他轻率否定了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关于梦的解释。
万长河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老乡凑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长河,家里给我介绍一位对象,人长得非常漂亮,那信写得更漂亮,我担心她看了我的回信不同意相处,想请你帮我写信……”
万长河听了,吓一跳,既然梦里有了预兆,哪有不从的道理。那时,谁也不会相信,一个代人写情书的,在不知道女方地址的情况下,怎么能信中的伊人写进自己的生活。
这件事,万长河从不愿想——
现在妻子走了,两人依然牵着手,尽管彼此还有温热,却透出短暂。
万长河感知妻子的手开始变凉,是他在换一只手的时候,本来是用左手握的,可能是有点些酸,或者觉得温度不够才换右手,这一换,骤然意识到妻子的血已凉了。
万长河这才开始落泪,不是因为生死别离,而是因为刚刚的那一丝温暖,化与短暂的时间中。
妻子走了,万长河失去活下去的意义,怀抱着骨灰盒说,给我一个死法,好吗?
寂静深处传来妻子声音,一个男人,来世一遭,怎么能一事无成啊!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过去,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忍心说,现在,我变成鬼,什么话都可以说!
唉!做什么事呢?万长河哀叹。
他耳边再次传来妻的声音,你不是立下一个誓言吗?此生要写一部书,去做吧!有些东西,不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能改变人类。
万长河想,这话虽然有点大,却有一定的哲理。好吧,我听你的!其实,你走以后,我的生命也只剩下这点念想了。
万长河考虑了几天,终于下了决心——把房子卖了!在县城的东郊租下一处场地,然后开一个木匠铺子,不图发财,只求一边做些零散的木工活,一边写作。
下岗以前,万长河是一位优秀的模具工,对木工活再熟悉不过。
妻子托梦说,就是,人吗,总该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等待在这个方面有需求的人。相信你会把每件家具做成有生命的艺术品,传递一种思想,承载真诚的思念。
他醒来,对着黑夜说,是,丽娟说得极是!再说,既然生活抛离了我,你也离开了,我就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到了连死都不畏惧的程度,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万长河忽然跳下床,挺起胸膛,想着,人的一生,还有什么比无所畏惧更宝贵。从今以后,我不再属于哪个组织,团体,只是人类一个活的基因,从这个角度说,我是幸运的。
他走到妻子骨灰盒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生活给了我一个无限自由的空间,让我的精神没有任何栅栏;白天做工,晚上写作,而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第二天,万长河开始行动,殊不知,有时候,理想和现实总不在一个节拍上,如同一个初学钢琴的人,曲谱没错,也很动听,可手指一落在琴键上,传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噪音。
万长河租了一个大院落,正房是六间,外带东西四间厢房,是一个做木工活再好不过的地方。他忙活了一个星期,安装了一些设备后,准备动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些大的木料一个人力不从心。还有,一个人不像工厂,还是要找一个帮手。
万长河去了电视台,交一千元,在电视上作文字滚动广告。可是,几天过去,没接到一个电话。这个急呀,仿佛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病毒在大脑中寻欢作乐。
晚上,他一个人坐下院子里树下反思,可能是广告词太苛刻了,才无人问津。不能这么傻等呀,如同一个垂钓者,久钓不鱼,只能换诱饵,再不然,换个垂钓的地方。对他来说,为了办这个厂,把房子都卖了,换“水塘”已是不可能了。他发过誓,这个地方是此生最后一站,不成功便成仁!唯一能换的就是鱼饵。
早上,万长河正在重写招聘词,手机响了,是位女声:“请问,您是万众木业吗?”
“我——是,是的。”很久不和女人说话,电话里也能拗口。
“你不是要招人吗?我来看看的。”
“招木工师傅,不招女的。”
“不是我,是我对象要来,我就在你厂门口。”
万长河知道她是不敢进来的,因为“哈利”在门边守着。
哈利是他刚刚买来的一条狼狗,为了能和他培养感情,万长河学着亡妻的伎俩对待它。当然,亡妻对以前的哈利是动了真情的,那举动不是谁都能做出。妻子许多动作,到了他这里真情没了,实质上讲,就是欺骗。
他到了院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修长的腿,窈窕的身段,柳眉细眼,高挺的鼻梁,看着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派,表情极像抗战时期的女地下党,英姿勃发,神秘莫测。
女人看着万长河,不时瞅着哈利:“我这人,走到那里,再凶的狗都不咬,不像有的人,一看就像要饭的,遇到狗,那个怕啊,活像做贼的。”
万长河不想请女人进来,因为桌上摆着刚写的招聘广告,女人看出主人的意思,止步,上下打量一番,快人快语:“你是会计吧。”
万长河笑了笑,算是默认。
女人皱着眉:“给你说,有用吗?”
“有用,这里有我的股份。”
“哦——”
女人“哦”字在鼻腔换了几个音节,万长河听不出含义,可能她音色异常好听,干扰了他思维。
女人豁达地绽开眉头:“现在都兴股份,看你这个当会计的,就知道你们老板是明白人。我呢,想给老公找个工作,昨天看电视,觉得他符合你们要的条件,所以就来了。”
“他为什么不来?”
“他——可有架子了。”
“那——你能当了他的家?”
这话刚出口,万长河后悔,觉得自己有点迫不及待。
“哼,他的架子再大,还不得我来撑着,倒是,我费了一番口舌把他逼来,你是否做得了主?”
万长河也很豁达地笑了笑,让她猜去。
“看你就是一个挺稳重的人,我信你了。”女人说着,从肩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再从袋子里面掏出一个褪了色的红本子递过来。
万长河打开,原来是工作证,上面写着“唐二月,男,一九六七年出生。果园镇供销合作社废品收购员。”照片上,一个大大的脑袋,宽宽的额头,浓眉大眼,扁平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困着一张紧闭的大嘴。
万长河笑了笑,想说,这里可不是废品收购站。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笑?该问的不问,总笑个啥?是不是嫌他人模样不行?”
“不是,我招的是木工。”
女人拍一下胸脯:“哎呦,我的妈嗳,还以为你会看相,原来和我一样——我可告诉你,我家二月过去是个收破烂的,那怪谁啊!国有企业就是埋没人才,不然怎么会退出历史舞台呢。不是给你吹,俺家二月,虽说没拜过名师学艺,可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你去过南京吗?南京重修莫愁湖公园,门窗都是二月师傅刻的。我要哄你,回去的路上就被汽车轧死。”
“打住,我没有不信,让他来吧,这里凭的是手艺,来了,我自然就会知道。”
“那是,那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说的,凭的是手艺,人你也看了,要是来了
变卦,那可要包我们来回路费。”
万长河皱一下眉头,想着,什么时候看他的人了。
唐二月的媳妇很会察颜观色,马上解释:“我说的是照片,虽然那是十几年前的,现在除了多出几根白发,还是那个样子。”
万长河心里说,我又不是挑演员,长相不重要,嘴上说:“做工不讲究长相。”
唐二月媳妇一拍大腿,竖起拇指:“大哥是个明白人,我佩服!”说着,恍然想起,“看我,光顾说话了,差点忘了把二月的手艺拿出来给你瞧瞧。”
“手艺”是一盘精美而又沉甸甸的木刻象棋,一枚枚棋子圆润光滑,木香四溢。最让万长河震撼的是棋子上的图案,一枚银元大小的棋子,车、马、炮、卒,士、相、将、帅,都是由木刻的图案。十位古代戎装的兵勇,各有神采,栩栩如生。更让他瞠目的是,红棋子的帅竟然是位女的。四匹战马,或直立长啸,或狂奔回首,看不尽的疆场狼烟。
“啊!还是枣木的。”
“呵,你这会计也懂木材。”
万长河忍不住收下这份珍贵的礼物。
当夜,弯月如钩,夜色如水,空落的院子里只剩下房东搬不走的花岗岩圆石桌,桌面像一枚古老的铜镜,把满满的月色直返天空,似乎想把月亮给比下去。
万长河刚要坐下,忽然头顶响起一声鸟的惊叫,接着,扑啦啦落下一院子拍打翅膀的声音。他慢慢站起,才发现,这棵大树是属于众多鸟儿的,听声音,好像有两只鸟飞出了院外,一鸣一唤,声音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万长河没有心思在月色里苍凉,手中的棋子也在与星月争辉。他心里总不踏实,生怕再惊飞树叶间的宿鸟,这深更半夜是极容易失散的。他想着,这树本来就不属于我,即便是院子的主人,也不能剥夺鸟儿在树上夜宿的权利。
万长河小心翼翼地把棋子摆上,眼前犹如一片战场。
对手呢?
他在记忆里寻找着,没有合适的,石桌上的棋子似乎自己走了起来。他知道是幻觉,却深陷在想往与痴迷中。
万长河的棋艺还到不了下盲棋的境界,忙走了十几步,脑子全乱了。于是,动起手来。走了几步,思维像断了线的风筝,竟然扯出工作证上的那个唐二月来。
他似乎坐在了对面,满眼都是嘲笑,笑得他不敢再触摸棋子。
借着月光,万长河呆呆地想,我也是木工,这样的棋子,雕刻的技巧让我望尘莫及。每一枚棋子少说也得刻上万刀,每一刀都是那么出神入化,若没有刀光剑影的激情和玄妙的方寸定律,是万万达不到这样一个仙气迷离的境界。
“唐二月,真的希望你能来,快点来。”
万长河昂头望着月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