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间心情就会变成这样,突然就想将满腔的怒火冲她宣泄一空。归咎其因?是她的大言不惭触犯到他,是她那颗在他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的孝心惹恼了他。这算什么?是在藐视,抑或亵渎他一直以来,众人眼中愚蠢至极的感情吗?对傅妍,虽然她已离开他身边多年,但他至今也无法将她彻底移除思念,甚至是为了离逝的她多次以退出王位继承为要挟去与父命相违,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自此对周遭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
然而她一席话,似就轻轻松松将他的情感与作为全盘否定。依她而言,只要是她爷爷的安排,只要能博取爷爷欢心,就算是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也心甘?她心里爱的人不是晏托的太子殿下吗?为什么还要委屈嫁给他这个地势偏远的北疆藩王?现在,青梅竹马的出现只不过是带给了她一句爷爷的“指腹为婚”,然后又是怎样?看她当时的反应,仅一句空口无凭,竟也能让曾连遭他的刺杀和休书都无所畏惧,并坚定决心要留下来成为他唯一的王妃的她开始动摇吗?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么任人随意左右自己的感情,她都不会难过和反抗吗?她就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吗?还是说她压根就不是真心所爱?只是一个纵人摆布,没心没肺的木偶?
同时这边趴在床上的芸嫱,见他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黝黑净粹的瞳色,痴静又凝重的眼神仿佛将她变成一个正受刑拷的罪犯。脑中倏然闪现过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芸嫱越发局促自己的立场,便赶紧开口辩释道。
“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暗中勾结葛朗,通知靶贺夜袭羊舍的吧?”
冷牙依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稍隔半会儿,才悠闲的架起双臂环于胸前,冲她撩眼挑眉,徐徐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否则怎么还会事先派你来此做饵。”
一听这话茬不对,芸嫱两眼惊怔地疑视着他,“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你早就得知靶贺军会在今夜来袭的消息?”
冷牙干脆点头,不作隐瞒。
“王八蛋。”芸嫱当即被气得破口大骂,眼下再顾不得头颈串连后背的疼痛,随手操起面前的长枕就朝他狠狠砸去。
冷牙抬起右臂,只单手就轻松将长枕接住,尔后很是平静的放在一旁的方桌上。转眼迎上芸嫱那双怨怒的眸子,他却神色淡然。“既然死不了,改日就随我一道回府吧。”云淡风轻的撇下这么一句,就转身打算离开屋子。
“你这么想要除掉我,费尽心机把我打入这冷宫,为什么还要救我?索性就让那人一箭将我射死,岂不净了你眼,落个痛快?”芸嫱声嘶力竭,气喘吁吁的冲他吼道。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大肆的发作脾气?明明就对他百般设计陷害自己的行为习以为常,身心麻木。
“冷宫?”冷牙重新转回身子,微侧着头甚是不解的看着她。“我什么时候将你打入冷宫了?”
“难道不是吗?这种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不正是你有心为我准备的吗?”
看着紧瞪双目,怒不可遏的她,冷牙先是错愕一怔,随后才恍然轻笑出声来。
真是想不到,她还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心思。
没错,他的初衷的确如此,但到后来,就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发生了变化,一种连他都来不及察觉,甚至是阻止的变化。其根源,就是她在“茕居亭”内当着他的面撕毁休书时所说的那番话,一直一直,自那日后,她的声音就像沾湿的面粉紧紧黏在他的意识里,经过日夜反复的拌搅揉搓,时间每多行一寸,他就越是感到身不由主,那些有如面粉一样缠人,凌乱又繁杂的思绪和在一起,将他脑中那个混沌的面团越揉越大。
明知她言不由衷,是有心机留下才故意找出的借口。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犹是被那天“言真意切”的她蛊惑了一般,宁愿一字一句的慢慢相信它的真实,为它扭转心智。一向自诩精明的他何时会变得如此蠢顿不堪,生出这样令人发笑的荒唐想法?本是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先舍身相救不说,现在又因她莫名其妙的乱气一通,他到底在气什么?
为什么看着她的脸,脑子里却总是不时隐现出那个靶贺卫指挥看着她时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神?让他有种忍不住想要拿刀将其双目剜下的冲动。为什么?这种堵在胸口,微微泛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只有曾经的傅妍才会给予的吗?
但现在。
——不希望看见除他以外,还有别的男人对她留情;就算是她敷衍自己的一番虚伪托辞,那也是她亲口,只对他一人说出的承诺,她不希望她会为了孝敬她的爷爷而主动违背,不希望看到情感不专的她……
她。
现在他正为了傅妍以外的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就像万里晴空“霹雳”一声惊雷响,猝遽刮起的狂风暴雨,太过突然,暴烈。可是他又不知该如何生气或是说些什么,向她问起那个卫指挥,并不是怀疑她什么,只是想着他们从小认识,看能否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中打听一些有关靶贺方面的消息。结果哪知一时情急就演变成了对她坦言自己知晓靶贺军夜袭的事,有意激怒她,以平息安抚自己燥乱的心。
“不是被我说中了吗?”见他迟迟不语,芸嫱想想不由得更是来气。
“你少自以为是,祸从口出,难道你真的不记得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从蛛丝般纠缠不清的思绪中捋回神来,冷牙将心中的怒气毫不掩饰丢到了脸上。“对了,刚才在我来之前,童舍官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话。这次你确实功劳不小,说吧,想要本王给你什么赏赐?”
话如此,可冷牙的心里却异常明白着一件他永远没有办法否认的事……打儿时起,矜贵的世子身份就让他养成了见人见物喜好占有的习惯,不管对此欣赏心仪与否,他所求的都只是那份独占享有的优越感,对傅妍的感情亦是掺着这份心情。恐怕现在对这位晏托公主……就算她并未对自己说过那些暧昧的话语,既然她已嫁来兰荠成为他的王妃,那便意味日后再不能与其他男人有任何牵扯,即使他不爱她,也绝不允许这等事发生。
“不需要,自己留着带进棺材吧。”芸嫱没好气的恶言相驳,后又不觉细想了一想,接着补充道。“若是你真的对你的兰荠子民有心,就应该更妥善保护这间羊舍才是。十里以外的千户所,你是要让他们赶来收尸吗?最起码也要在这城内置一间百户吧?”
面对她凶巴巴的态度,冷牙一笑置之不予计较。“不想要就算了。”
“欸,等等。”见他转身,刚才巴不得他赶快滚出去的芸嫱这时竟主动开口叫住了他,在他疑惑的注视下,神情略显尴尬的她嚅动着双唇,言语变得支吾起来。
“能……能不能把葛朗交给我来处理?”芸嫱艰难启齿,心虚得慢慢垂下了视线,声音越说越小。
一席听完,面无表情的冷牙似对她的话来了兴致,静视着她,两眼又渐生笑意,流光潋滟,扑朔迷离。“你觉得我会蠢到答应你这种事吗?”
芸嫱老实的摇摇头。
将下颌磕在厚实柔软的铺面上,失望的阖下眼睑……唉,这不是明摆着的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