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校运会第二天。

前一天的比赛已经结束，赢也好输也罢，不过是恍惚几十年中一次不起眼的回忆，而我这种两手空空的看客，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想，只是到处走走看看热闹，必须撑场的比赛陆陆续续，实在抽不出长的时间离开操场，冷落了一天书店。

小关跳高遇到了对手，一个高一级一米八的瘦高个子，跟着他的高度步步紧逼，遇强则强，小关一次次拔高高度，破了他去年创造的学校纪录，赢得欢呼声一片，赛后有几个高一级单纯的小女孩买了饮料默默跟了他很久，忍无可忍，我们几个把他推了过去，让他这个假装腼腆的小男孩直面这几个真的腼腆的小女孩，至于后事如何，听天由命。

那个对手倒也颇有君子风度，赛后主动过来跟小关握手表示祝贺，跟他聊了几句，笑着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在他们班女生的簇拥下离开，估计是回大本营了。

林一往一百米预赛第九名，很遗憾没能进入决赛，我们班的大红袍拿了冠军，还是没理会在一旁呐喊的我们班同学，跟着她的那个他去了体育生大本营，好不潇洒。

一百米失利，两百米以预赛第五名进入决赛，第五跑道跑出了决赛第三名，为他们班赢得了十一分的班级分数。

女生没有一千五百米，长跑最长只有八百米，这是她的优势项目，不过经过早上三次短跑后体力明显受损，以预赛第六名的成绩进入决赛拿了个亚军，一秒的差距。

一切尘埃落定，只等今天的风重新吹起新的风尘。

要看的比赛都在昨天看完了，所以集合完毕点名之后我直接假装去小卖部买东西溜出了操场，经过书店门口时溜了进去。

看到一半，许汝芯找到了我。

老规矩，我看中国文学她看外国文学，遇到好的句子好的构思互相打断对方交换来看，认认真真看完，然后互相嫌弃，继续手里的阅读。

这又何尝不快乐。

十一点二十分，书店墙壁的时钟把我们拉回此时此刻这个书店，差不多要吃饭了，各自把手里的书本放回老位置，出门的时候照例看一眼书店营业员，今天很奇怪，一个陌生的女生。

出了书店往饭堂方向走，几个小时的战斗后跑道恢复平静，零零散散一些人在走着，更大一堆人围在饭堂门口，这不像平时开饭的情景，难道饭堂关门不开饭了?

我正纳闷，我的几个兄弟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我向我走了过来，还没等我问发生什么事情情报员卢卡就率先解密。

“没饭吃了今天。”

“为什么?”我猜到了结局不知道原因。

“饭堂运菜车卸菜的时候几个无所事事游荡的学生刚好溜到饭堂后门，趁送货工扛了一箱大白菜进厨房的间隙跳上货箱，拿了几个冬瓜互相对砸闹着玩，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开了瓣，一阵腐臭扑面而来，他们低头仔细一看看到了虫子在里面爬，又砸了几个，十有八九是烂冬瓜，这不，闹成这样了。”

卢卡捏了捏鼻子，做了个恶心的动作，“这还不算，校长刚好在跑道看比赛，听说了这事直接赶过来饭堂，一边叫学校领导饭堂的负责人隔开围观学生，一边处理那几个学生，听说一巴掌响响的，也不知道真假。”

“那这顿饭怎么算。”我看了眼越来越大的围观队伍，不知什么滋味。

“学校紧急调来另一批菜，今天中午吃饭免费，不过敢吃的有多少还不得而知，这不还围在那里看热闹呢，据可靠消息下午的比赛取消，各自回班里自习。”

“你们呢。”我收回远观的视线，近观他们。

“我们福大命大，啥也不怕，再说免费的午餐不吃白不吃，你俩呢。”

我转身看着许汝芯，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一顿午餐，不去吃这顿老天爷请的午餐，我无所谓，就怕许汝芯吃不下。

他们准备往饭堂走，我俩准备转身往小卖部走，各自转身即将背靠背时小吴突然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那个揭秘的男生是谁吗?”

“谁?”我停住脚步转回来，很好奇一向稳重的小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程骆。”

折返往回走，刚刚身后踏过的路又成了前方的路，经过书店转个弯，本以为会人山人海的小卖部倒也冷落得很，透明玻璃墙另一侧只看见零零散散几个人在货架前走着，看不到哄抢食物的乱状。

然而一墙之隔的穿越，我们才发现什么叫震撼。

一个字，空，四个字，空空如也。

别说面包方便面火腿肠这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就连辣条棒棒糖口香糖都被洗刷一空，一排一排的货架，只剩一排一排的货架。

再次折返往回走，换了个方向重新踏上来时的脚印，经过小卖部门口收银台的时候终于看懂了进门时收银员那一抹微笑，不是欢迎光临的热情，而是幸灾乐祸的嘲笑，这些人明知食物卖光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就喜欢看着我们希望进去失望出来的白走一趟。

闹出这一剧，学校慌了，学生怕了，唯独这小卖部乐了。

这一乐，道出人间百态。

“怎么办，中午吃什么。”小卖部前方的空地摆了一排桌子，刚开始还有帐篷遮住天，风吹日晒久而久之成了不戴伞共戴天，小卖部倒也睁眼瞎，不理不睬任由日晒雨淋，反正有没有帐篷不影响他们客流量，全校就他们家东西两间小卖部，爱吃不吃爱买不买。

“这样吧，我弄两张假请假条，我们出去吃。”我打开从她书包侧翼网兜抽出来的雨伞，那再也没有西瓜的雨伞，撑开，遮住属于我们的一片天。

“会不会被发现。”许汝芯稍稍凝住眉头，估计是在想象被学校领导发现之后抓住一顿语言兼肢体教育，然后通知家长。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她，再想起前不久不一样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定杭，你笑什么啊！”她展开眉头，以呵斥赶走那一丝胆怯，又恢复另一个她。

“怎么感觉你可以在温柔跟霸气胆小跟勇敢之间随意转换，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没有遮遮掩掩，直接了当。

“那你喜欢那个我?”她也直接了当，顺道将我一军。

这是一道送命题。

“喜欢温柔的你。”

“那你就是嫌弃我对你太凶了是不是！”

“喜欢霸气的你。”

“那你是不是嫌弃我太温柔了，呜呜呜伤心。”

“都喜欢都喜欢。”

“渣男。”

“都……不喜欢……”

“你去死吧！”

没有硝烟的战争。

回了趟教室再下来，手里多了两张字迹一样的请假条，我撑着伞跟她并肩走到校门，还是那天那个校警，我把请假条一并递给他。

“校警，她肚子不舒服，我陪她出去看医生，很快就回来。”我看着识字的校警，多此一举。

校警看都不看一眼请假条直接推回给我，“临时收到学校通知，今天中午及下午请假的一律不放行，实在有急事叫家长来接。”

我本以为一切都能按预想进行，等待着校警看过请假条后打开大门，没成想闹这么一出，看得出校警态度很坚决，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只得接过来而往也的请假条，第三次踏上来时的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学校早就摸清我们这些学生心里的小九九，铁了心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扼杀在摇篮里，只要短时间内消息传不出去，自然有时间慢慢想出一个法子偷天换日，到时候一切都变了。

真相就是掌握真相的人想告诉你他所希望的真相，一切都能天衣无缝，不怕你不相信。

可是我不想以讹传讹，我只是想吃顿饭而已。

没办法，只能出杀手锏了。

我一冲刺一顺势而上，抓住比我高了几个人头的砖头，一呼气一用力，一跃到了墙头，伸手接过她的书包平放在墙头上，再蹲下去拉着她的手把她往上拉，试了几次都没把她拉上来还差点把我拉了下去，喘了几口气，自己跳了下来。

我弯腰半弓着，她脱了鞋子踩在我肩膀上，好不容易够着墙头，我慢慢起身，她撑着砖头爬了上去，我拍了拍肩膀，把鞋子递给她，再冲刺跃上墙头，站稳后转身双手面对学校撑着砖头，两脚慢慢松下校外围墙，慢慢一跳向下顿了顿减少后坐力，跟刚才一样跳了下去。

接过书包鞋子放到地上，再起身伸出双手，她站在墙头慢慢往前一跳我接住向下顿了顿，就这样抱着，舍不得放下。

她拍了拍我肩膀，见我还是没反应，直接上手捏住我耳朵，我只得乖乖缴枪投降把她放了下来，用那双抱过她的手揉了揉耳朵。

她穿好鞋子，书包转移到了我肩膀，那把伞继续留在我手里撑起一片天，跟着我们的步伐向前走着。这边是一片荒地，附近的居民闲不住三三两两开了荒种上蔬菜，大中午烈日当空，纵使再闲也不敢跟太阳逞能，放眼望去只有绿油油一片。

顺着学校围墙边的小路绕了半个圈，绿色渐渐换成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大中午街上闲逛的人倒也不少，车声风声吆喝声声声入耳。

不知不觉走到了利民饭店。

我们坐下，民嫂拿着菜单过来点单，一下认出许汝芯，看了一眼我又把视线挪回许汝芯身上，原本笑着的脸蛋再笑多了几分，“闺女，吃什么?”

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饭菜，个人口味不等我细说民嫂就拍了拍我肩膀笑着走开了，一幅你不用说我啥都懂的表情。

饭菜在锅里翻腾的空隙，我打量了一下到了饭点的饭店，很多人，很嘈杂，吃上的在高谈大论，等待的在笑着打闹着催促，前一桌刚点完单还没来得及炒菜下一桌又坐满了人，生意确实火爆，看来饭菜不错人更不错的饭店很多回头客。

“民嫂，你们这里缺服务员吗?”上菜的时候我问民嫂。

“怎么，你有介绍吗?”旁边的人在催促，民嫂倒也不急，饭菜上桌后站在我们旁边，答着我莫名其妙的话。

“星期六星期天放假的时候我可以过来做下兼职，还有几个兄弟都可以，如果你肯招的话我们可以轮流来，赚点零花钱用用。”我看着民嫂，一脸不要脸的微笑。

“服务员很辛苦的，之前招的那几个都熬不住走了，你们受得了吗?”民嫂反问道，但也不是怕我们吃不了苦，只是毕竟是受苦，哪有鼓励别人往里跳的事情。

“可以，我们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保证勤勤恳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还是一脸不正经的微笑，不是不该正经，而是面对民嫂，总感觉不正经比正经更能拉进距离。

“那你们来吧，工资肯定少不了。”

“谢谢民嫂。”许汝芯抢先一步替我们谢了，脸上挂着温柔时的笑容。

“你这孩子。”民嫂拍了拍许汝芯肩膀，笑着去民叔那接下一桌饭菜，边走边低声自言自语，约莫听得出是“这闺女越看越喜欢，如果是我女儿那该多好。”

吃完饭，本打算坏人坏事坏到底，反正卢卡说了下午的比赛取消改为自习，自习多无聊啊，还不如去祎芯书院看一下午书，等到放学的时候再回学校拿东西，到时老师问起来就说上厕所了去医务室了，大不了就说没吃午饭太饿只能赖在床上，古时候逃难的人不是经常说睡着了就不饿了吗，正好派上用场。

只不过回应我的是胆小的她，只能乖乖原路返回，可怜我的肩膀，再次被她踩在脚下。

更可怜的是，这一踩心甘情愿。

我撑着伞，抽出一只手揉了揉耳朵，看着一伞之下一步之遥的她，“哎，放学后别急着回家，到时我去找你。”

她从我手里夺过伞，恢复霸气的她，点了点头，融入三四个方向而来一个方向而去的女生海洋，慢慢消失在那一个墙壁上挂着“女生宿舍男生禁入”蓝色牌子的女生宿舍大门。

我转身，融入这边的海洋。

这一点的左右两边，泾渭分明。

下午比赛取消，全部回教室自习，杨伟亲自坐镇，倒也不是他的主场，只不过各班班主任亲自过来看管自习，多多少少看得出学校对今天下午的重视，毕竟不是所有的班级都是杨伟这种极品班主任。

“各位同学，我说一下校运会的情况，下午比赛取消，我们班影响不大，只有梁富贵的实心球和30x50合作跑，这两项我们原本都不占优势，放弃了更好，综合目前的分数来看，我们班进全校前十是很有可能的，再次感谢参赛的各位选手以及为班级呐喊助威端水擦药的各位后勤人员，谢谢。”

赵一男从讲台下来的时候，教室响起一阵足足十五秒半的掌声，也不知道是送给她还是送给这一天半辛辛苦苦的自己，总之掌声只是掌声，响起那一刻它就完成了任务，就看鼓掌的人听的人怎么想，怎么想才重要。

我不去想，因为这一天半我自认没有对班级做出什么贡献，就连唯一一次将要被逼着上场的比赛都被取消了，天意如此，我脸皮没那么厚，班级荣誉也没看得那么重，什么一天是八班永远是八班之类的恶心话我实在说不出来，我只是不想看到班级被外人欺负，除此之外，是进是退，内斗与否，我无暇以顾，更没人顾得上我。

在意的，要么是能掌控班级未来方向的，类似赵一男这种掌舵人，要么是热情过火自以为班级至上的马前卒，这类就多了，辛辛苦苦跑前跑后无怨无悔，十几年过后，谁还会记得他们，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去想，也不去看他们，逆着大家看着赵一男的眼光看向那一个被遗忘的功臣，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停赛，他此时此刻是站在主席台领奖还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我只知道，我跟他谈过话。

那晚吃过晚饭洗完澡，不急着回教室做那状元郎，我跟几个兄弟相伴打算穿过实验楼去小高一教学楼旁边的小山坡看日落，经过实验楼与围墙之间的篮球场时，看到两个男生一前一后练着实心球，没在意，反正也不认识，继续往前走，别错过落日。

这边一扔，明显用力过头了，那边的人不敢接直接闪开，实心球以一个完美的弧线划过天空，嘭的一声砸到围墙上，也没强大到砸穿砖头，反弹顺着篮球场溜了回来，又回到那个瘦弱的男生脚下。

这一投，少说也有十三四米。

这次停下脚步认真看了一下这个男生，越看越熟悉，但就是叫不上名字，两目相对总不能不理不睬，只能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以同样的点头作为回应，附带送了一个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打招呼之外带着一点自豪的意味，一副我这么厉害被你发现了真的很害羞啊的表情，说不上讨厌，毕竟眼前的人不是夸夸其谈而是真的有实力。

但也就此浅尝辄止，我俩的交情仅限两三个月同班同学见过几面，擦肩而过，我继续跟我的兄弟看日落，他继续玩他的实心球。

开心就好。

殊途同归，世间世人世事本就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实心球顺着种着草坪的小山坡走了上来，犹豫了一下，坐到我身边。

“想不到你看着瘦瘦的，力气还挺大。”总得找个话题打破尴尬，他这种性格明显不是破局人，只能由我来做由我来说。

“也就有点力气，其他一无是处。”他摸了摸头，轻轻一笑，看不出是面对称赞的羞涩还是对自己那句话深信不疑的苦笑。

“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了，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平凡人居多，没有谁注定一辈子永远高高在上熠熠生辉，你也不必羡慕别人，也许很多年过后大家都忘了考试分数最高的人，而想起那一个实心球砸破学校纪录的人。”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顺着我的眼光看着围墙外那颗慢慢变小的红鸡蛋。

日落。

其实就一个红色的球，慢慢朝那边掉下去。

然后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继续从另一边升起来。

玩了一天累了，饿了困了，再次掉下去。

循环往复，一天一天看着日出日落，却看不到它的老去，到头来看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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