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歌浅笑,放低了声音说道:“妾身出自函谷姜家,莫说有着一把剑,就是有一身战甲怕也不足为奇吧。”
周遭的人听见“姜家”二字时,神情皆是大变。
姜家是先皇在世时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以祖上传承的打造手艺为生。早些年坊间便传闻先皇的银蛟甲便是出自姜家之手,不知真假,却是肯定了姜家的地位。
“姜家已然没落,即是有些个传家的宝贝也不足为其。夫人还是速速出城吧,莫要误了旁人的时辰。”将士肃然说道,并示意给人放行。
孟长歌微微颔首,将先前小伍长给的半锭银钱放在他手上,“有劳军爷了。”
“哪里哪里。”那人嘿嘿一笑,把东西塞进怀里,又讨好般的夸道:“夫人这眼光倒是独特,寻的这夫君还真是……器宇轩昂。
君木得意洋洋的挑眉看了终风一眼,眼底是遮不住的喜意。毕竟自己扮成这样还有人夸,只能说明群众们的眼睛永远是雪亮雪亮的。
终风伸手扶着孟长歌缓缓的往马车边走去,不料,下一瞬身后的蓝色身影忽的就大声喝道:“等等!”
孟长歌身形一滞,到底是忍不住紧张起来,一手心的冷汗也只得硬着头皮转身。她低垂着眉眼,和声柔笑道:“军爷有何吩咐?”
其间一蓝衣人不语,三两步就走了过来。
展开手里的画卷,与孟长歌的眉骨细细比较了一番。
孟长歌视线扫了他一眼,飞快的移开了,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很淡定。方才与这人隔得远便没发觉衣襟处绣着小蝶儿,如今近看才发现,小蝶竟然是用金丝绣的,主子身份定然也不寻常。
她脑里迅速将可疑之人都过了一遍,能得到如此殊荣的人除了帝后、皇祖母、和后宫里几位位高权重的皇妃,他们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施以援手的,那还有有谁?莫不是十一?亦或是小七?
孟长歌想不出所以然,也不知对方是怎么个目的。只得见着蓝衣宫人的视线来回在她脸上与画卷之间来回,没有一丝懈怠的意思。终风怯怯的望着蓝衣宫人,满眼迷茫,垂在衣袖里的手却握成拳状,随时准备一搏。
宫人瞧瞧眼前人,又瞧瞧手里的画。这女子与画里的女子生得不一样。
皮肤要比画中人更要白皙,五官也要更加深邃一些,像漠北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异域风情的别样美。
而画里的女子是主子亲笔画下的,有着一脸江南女儿家的温温婉。
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个大不相同的人看着有些莫名的神似?他不禁再度细细比较起来,想要在孟长歌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偏生这女子面不改色,尽管有些局促却一举一动又带着姜家小姐的豪气。
约莫是自己多心了吧,如今流民四蹿日日从南方往北边去的人数不胜数,遇见有几分神韵相似的人也不足为奇。
蓝衣人这般想,也不愿意多浪费时间,便卷了画卷挥手放行。
终风松开手,轻轻的吐了一口浊气,重新扶着孟长歌上马车。
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蒙混过去了。
骏马车重新在官道上前行,本来觉着清晨里人不会有很多,直到车子驶过城门,正式进入官道的时候,君木策马的速度不由慢下来。
只听得帘外喧闹嘈杂,孟长歌起掀起帘子看了看,那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围在马车周边,故而马车前行得十分缓慢。
那是北方的流民,大雪淹了他们的故土,没有活路,这才开始举家南迁。
孟长歌微微愣神,看着这一幕幕,心情似乎变得沉重了些。
终风一直在认真的绑剑,将黑布拆下来又绑上去,神情严肃不已。
君木好奇,便伸着脖子探出去望了望。
这一望,他连咬酥甘香榄的声音也渐渐小下去,此刻,千万目光齐齐聚在他手上咬了半口的点心上。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乍看还瘆人得很。
走在车边的是一对母子,妇人抱着怀里的小儿,眼神跟着不自觉的望向车里。半块糕点散发出来的香味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
在这些流离失所的日子里,除了僵硬的树皮没有一个人吃上一口柔软的胡饼,除了融雪的污水没有一个人喝上一口浓稠的奶汁。
君木咽了咽口水,心底莫名的一虚。
临近死亡的无助永远是最大的危险,这些难民难怪不许入城,单是这样如狼盯着猎物的目光看着就令人背寒。君木视线由远处的大汉身上收回来,望着眼前的小儿。
那双不谐世事的眼睛,此刻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希望、困苦、饥饿、严寒……
君木犹豫着把手里的点心递上前去,小孩子探过来,一口把糕点吞入嘴里。末了,舔舔嘴唇,意犹未尽的看着他。
妇人感激向他道谢,他不在意的挥挥手,放下了珠帘。
四周恋恋不舍的目光这才散去,偶尔也有人不断向车上张望,可车帘再也没有被掀起过。
帘后的人,低垂下了头,心底有什么涌出。
“这些人真可怜。”
良久,他缓缓的说:“我也感同身受一般,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委实不好。”
“我不懂什么叫身同感受,我只知道一件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保护我。”终风看了他一眼,颇有不屑的淡淡开口,说出的话却是那般狠厉决绝。
“你一个小孩子,毛都还没长齐,学什么故作老成!”君木嗤鼻一笑,拍了拍他的头顶。
不料,这一拍,那小小的身影就直接顺着车厢滑倒下去。
孟长歌大惊,和君木手忙脚乱的把他扶起来。她这才发现,终风身上凉得下人,和一具尸体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浅薄的呼吸了。
心底滋生了想落泪的冲动,起先终风一直垂着头,她还以为是困意来袭,这小脸一露出来才发现苍白得有些吓人。
“看他这般,怕是剑气又开始作祟了。”
“那怎么办?”孟长歌将厚毛毯子搭在他身上,慢慢的说道:“出了柴桑过十里就是江夏的地界了,柴桑与江夏最近的一座城隔着两天的行程。早些日子钟离彦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放我们离开。两天的路程,此刻我们就算乘着千里马也不可能赶得到,而往回走,不要半天便能抵达柴桑。”
这是他的阴谋,一场早就盘算好的阴谋。
“不行,我们不能回去。”君木指着终风,“他就是因为离开才变成这样子,我们若是又回去了,岂不是白害他受累。”
孟长歌黯淡下去,好似忆起往事一般,迷离道:“可是,你不知道,一条命有多么值钱。”
君木哑然,他的确不知道。反正,万花谷的少谷主只会身受重伤,是不会死的。他有他的族人为后盾,孟长歌和终风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明白,钟离彦这是打定自己不会去寻谷里帮忙,从而等着他们回去自投罗网。君木闭上眼,指尖不断传来的凉意是刺骨的寒。他在纠结,要不要救这个半人高的小人呢?
虽然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可是终风这小子很讲义气是真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孟长歌,“你叫什么?我一直不晓得,只听见小疯子一直叫你姐姐。”
孟长歌沉声道:“我叫姬舟。”
“嗯,姬姑娘。”君木正经起来,道:“不然我们这样。你一个人先离开,我带着小疯子回去找钟离彦。等小疯子好了,我们再想法子逃出来同你回合。”
孟长歌敛眉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来可以拖延钟离彦的时间,二来又可以医好终风。除了自己的处境愈发危险了些,一切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危险,她从来都不怕的。
“你确定钟离彦会救他吗?万一……”
“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我们能不能够活着回到柴桑。只是,姬姑娘,我们没有选择了。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可往后,不还有活着的生机吗?”君木打断她,直视着她的眼底,神情是格外认真,“你也说了,一条命很值钱。”
孟长歌躲闪着他的目光,解释道:“我……我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回去,是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知道。你拿我当朋友吗?”
“是。”
“你是谁?”这句话问的不再是名字,而是身份。
孟长歌迟疑了几瞬,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且不说她拿不拿君木当朋友,她都是不想让他牵扯进来的,便将答案说得很是模糊,“罪臣之后。”
“那好,你坦然告诉我。我也同你说,我本名君沐,如沐春风的沐。我是万花谷的少谷主,你若是往南边行不通,又等不到我们。你便去乐浪,拿着我的令牌,你将成为我们最尊贵的客人。”言罢,他果真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石递过来。
“君沐,你……”孟长歌瞪着眼望他,很是惊讶。
他扬起头,理了理衣襟,“是,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的少当家,你不用感谢我。”
刚到嘴边的感激言语被她默默咽回去,“我想说,你的胡子歪了。”
君木幽怨的看了她一眼,心底产生了浓浓掐死她的欲望。
两人商定好了之后孟长歌便在一处密林里落了脚,临行前,君沐除了留下几块碎银钱,其余的衣物干粮一齐给了她。
马匹再度启程,大片的灰尘被溅起。孟长歌一直注视着那昏黄的灯光一点一点消失在来的路上,她站在一颗大榕树底下,望向幽暗的天际。
这天一颗碎星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