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王默不作声喝下一杯劣酒,再度自己给自己倒杯酒,又是一口闷。如此再三,直到他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仿佛要让酒水把自己也点燃:“狗屁的沉冤昭雪……”
他抬头冲罗缪说:“你这个人,为人不能说是公而忘私,但是却有着三分侠义心肠,功夫也很好……是太好啦,如果是五十年前,可称为人中龙凤,可是现在……无非是不合时宜。譬如我。我这人是遗腹子,被寡母带大。但出身……也算优渥罢,也曾经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黑白两道一致拜服,平时都给足面子,那才真的叫意气风发、叱咤风云。但年月变化得太快了,我抓的那些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大贼,明明该被明正典刑,然后只因为背后的师承门派出头,或者与世家沾亲带故,就一个个被法外施恩赦免,说什么既要体现国法之铁面无私,也要显示世人宽厚仁慈之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让他们面壁思过打磨武功、顶多加上罚酒三杯就是了。”
如果活字典王元姬在这里,一定会想起一个人来,护国十四门中的纯阳派原有六子,是纯阳子一脉相传。剑魔谢云流出走东瀛后,便纯阳六子只剩下五子了。他们武艺高强,行侠仗义,深受江湖人士的尊敬。只是少有人知,之后纯阳掌门李忘生却不过一位‘大人物’的情面,代师收徒收了一位孤女为第七师妹,为避男女之嫌放在云鹤斋,由【天下三智】的清虚子于睿传授【紫霞功】。
这位名为刘梦阳的少女因年纪最小,入观较晚,很受各位师兄师姐的疼爱。因此对于她和天策府一代枪王杨宁这一段夹杂着杀父之仇的赎罪式苦恋,大家都非常惋惜。杨宁起初也一直不能释怀,但经过了许多风波和苦难,勾心斗角的事之后终于接受这善良温柔的女子,但若说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结成了夫妻不久杨宁就牺牲于安史之乱,死时刘梦阳已经有了身孕,生下一个遗腹子。不过,这个遗腹子应该名叫杨天,传闻中如果不是被送往天策府、就是去了苍云军,抑或去西北麟州天波杨府认祖归宗,而不是在金水镇做一个小捕快。
如果罗缪知道这一段,一定会叹息,叫什么不好叫枪王,炮王不好吗?
罗缪眼前,捕王已经越说越怒,唾沫四飞,原本一张坚毅的脸在夕阳的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扭曲,“哈哈,天理昭昭?沉冤昭雪?宽厚仁慈?那些求告无门的市井小民可顾不到这些,他们只会说原来传说当中铁面无私的捕神,也只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趋炎附势之徒。谁知道我求告的亲朋好友,也一家接一家地让我吃了闭门羹。有好心肠的告诉我,以前那套仗剑天涯、壮怀激烈做大侠的方式已经行不通了……唉。
我也不想问各位老朋友这是怎么了,我一介孤苦,能得到门派、亲朋支持,出人头地己是千古佳话了……何况,我出身毕竟是……尊卑有分吧。甚至让我隐约有一丝的后悔:我是不是才是那个错的人了?但随后我就将这个想法驱逐出了脑海。按理,我本不该为了那些个不相干草民的死活作此庸人之志,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且,我舍不得这行侠仗义、公而忘私的侠名!”
捕王喟叹说:“我身为六扇门总捕头,天下名侠,怎么能退缩呢?就因为名声所累,我不肯徇私舞弊,坚持把几名门派、世家中天赋绝佳却作奸犯科的不肖子弟下狱甚至格杀了,故而得罪很多人。许多人认为我破坏了门派之间的默契,应当被驱除公门。幸好师门在关键时刻保了我,家族依然承认我为宗族子弟……只是,也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看……许多江湖人更一直针对我,即使是被我的双重身份压着,不在我手下弄出什么大乱子,明枪暗箭却是少不了了。而几位案件的苦主也死于非命,我不信。我很肯定,他们是被那些名门子弟故意杀死的。只不过他们依仗武功做的天衣无缝,我没有真凭实据,可是看其他名捕,似乎对所谓的‘意外’深信不疑,因此律法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甚至一些受过我恩惠的江湖草莽也开始造谣诽谤,称我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这种种意味,不得不引起我的悲凉思绪。有人劝我,哪怕是为民请命,却是不必公而忘私,对这些门派、世家子弟小惩大诫,花团锦簇不伤和气,又可以做到明哲保身,才是难能可贵。不说了,喝酒。”
“你老前辈也没道理,无端端的说起了这个,你说便说吧,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罗缪倒了一杯酒,慢慢的饮下去,虽然酒精被分解,可是火辣辣的味道却选择留在唇齿之间,公正、廉明,不贪不倚,从不徇私枉法,是人们特别是平头草民对执法者的要求,可是他们不明白,律法本身就不是超阶级的。当众生拿以前的“侠义”作为今天的“侠义”的愚昧的限制时,等于自己在给自己制造一个最大的悲剧。
自众生脱离了三代之初,大禹传子、家天下,特权阶级就从未消失过。尤其是,罗缪想起在成德镇长刀之夜所见的一幕幕,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在江湖人和普通人隔阂格外森严的江湖世界,以武为尊,江湖人的特权已经达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于是在这样一个江湖世界里,好像捕王这样被用于控制江湖的工具都不得不向江湖金字塔的顶端……护国十四门低头,或者说,如果不是出身于门派、世家的他,那些相互倾轧的大人物怎么会放心把六扇门一部分权柄交与他统帅?
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