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里……”少女在空中捞了一把，粗糙的砂砾慢慢的从指缝里滑下来，让人怜惜那春葱般玉手，“我的未婚夫……或者是我的公公真疼我，我只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他就不惜工本给我铺出来大漠黄沙，让我重温边塞风光。我的爹爹也宠我，十里红妆不算，还僭越到请陛下下旨，派来御林军沿途护送。”

“哪怕是我要摘天上的太阳当花灯，他们也会依我……百依百顺，予取予求，唯一不依我的，就是夫婿的人选。……我的心上人，是个盖世英雄……”

罗缪打断了她的独角戏。“我不认为你们的行星文明有制造‘戴森球’的技术力。”

少女聊了聊头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风情万种，然后罗缪又追加了一击。

“其实你可以不用装熟，因为我们真的不熟。”

从一开始，罗缪就看出对方不想和自己说话，并向他扔了一个阵营判定。作为执剑人，判定话术是很少用到的技能，但不代表他听不出那些模棱两可的语言……自从他把一个道歉频率非常高但死不改悔的好战种族陆沉之后。

“讨厌啦，人家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正在看太阳，你突粗鲁的不看气氛闯进来，为了防止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吻我再把我压倒，说句话润滑一下气氛好过分吗？你这样做迟早会失去我的！”说着情意绵绵的话，少女端坐，呼吸。但先开口的还是罗缪。

“寿安公主？”

“当年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

“脉搏、血压、呼吸、心跳、声音、瞳孔等均无变化，但皮肤表面导电度有改变，你就是寿安公主。”罗缪为自己新开发的【电磁探仪·玫霞荡】代言。

“讨厌啦，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少女很淡定，直到听到了对方的一句话。

“所以这个‘罗缪’、根本是……不存在的。”

被少年的直球会心一击，饶是宠辱不惊的少女也忍不住红了脸，做出反击：“罗缪你怎么了？你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见到少女之后，罗缪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于是他再次将他角色扮演的整个过程又从头到尾地仔细回想了一遍，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他回想起他之前曾有过的怪怪的感觉，却想不清到底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突然，一个可啪而又荒谬的结论出现在他脑子里－－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那个被所有人称为‘罗缪’的男人？

罗缪紧盯着少女的双眼，希望能从里面看出什么答案。

公主殿下不敢不看他，只得顺从地看着他的眼。她的眼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奇怪的表情，依然还是那种恐惧的可怜神情。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是阴错阳差，还是全都是寿安公主一手驱使和表演的独角戏？

这一切如果真是这个女孩精心的设计，那么，这个设计就简直是太周密、太精巧了－－看上去十分大胆，但又十分安全，真是完美得毫无破绽。正如方才她那软弱、可怜、恐惧、惊吓、一切的表情都是表演出来的！她的天真无瑕、纯洁无辜的弱女子形象都是经过精心包装过出来的！

这么说来，‘罗缪’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他并没有亲自调查，只是听其他人……王哈桑、铁骑散员、洛鲨骊……讲而已。而他们也只是江湖风闻。仔细想来。这个身份就像是纸片人一样模糊不清。

这可能吗？她为何要这样做？或者说，为何非要这么做呢？与江湖人有染对于女儿家闺名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就算是政治婚姻，她还不是名誉扫地、耻辱到极点？

只有一个理由才能解释。

控制。

专门制造这个人，大概就是因为太容易控制了－－背景这么强大，行踪又飘忽，为人不羁、亦正亦邪，还有谁比‘罗缪’更合适的背锅了？

这个世界缺乏身份认证制度，譬如在他进入镇守府的时候，没有人要求他出示证件，甚至没有人盘问以及要求记录进入时间。如此一来，他本人就等于没有进入过镇守府，如使以后有什么麻烦出现，有心人们也可以对此进行利用……

比如当公主殿下失踪，不管与成德镇有着什么关连，那么，镇守府众人那时便可以说∶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因为‘罗缪’很可能就藏身于来镇守府祝贺的江湖人，而且，他有动机也有能力。至于追捕，谁能找到一个形貌模糊、身份不定，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人’？就算被人戳穿，也可以说是有人欺世盗名，无论是公主殿下还是成德镇都是受害者。

当然，起码在没有找到实锤之前，罗缪不能确定自己逻辑思维的推断－－万一事情不是这样的呢？如果光凭这么推想，万一错认这个女孩，那对她不是太残酷了吗？

所以要怎么做呢？一步一步的试探她，先激起她的羞愧心理，再剥下她高傲的面具，打击她的自尊心，折磨她的心神，摧毁她的意志，直到最后攻克她的心理防线，让她哭着叫爸爸？

罗缪扶额，我的逻辑单元一定是过热了。介入这些江湖事对自己载人航天有什么帮助？反正换个身份或者换张脸都不是什么难事。

对面的少女也就在这时候突然开了口。

“真是……奇妙……”即便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虽然以沉稳淑静的口吻说话。但她看着少年的视线，却有如尖刀般锐利，让人下意识的躲避她的视线，那是一种来自于身体深处的压迫感。

“事实上，有些秘密的话想和你说哟。”与方才不同，寿安公主此刻音调低沉，毫无抑扬顿挫的说着，却另有一种挑起别人兴趣的奇异魅力。

“你……做过梦吧？”她站起来，走进满天的风沙中，同时以那尖刀般的眼神向少年望来。“每个人都在做梦。少女做的是情人梦，少年做的是英雄梦，百官做的是功名梦，就连大明宫的主人也在做长生梦！而我，一个小女子，做的梦徒惹人笑……我做的，是被所有人鄙夷的皇图霸业之梦！”

不知何时藏身风沙中的寿安公主，眼中泛出一滴泪珠。

“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即便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则天大圣皇帝，也只是因利乘便而已，更何况时至今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不希望再出现一位一纸诏令、百花怒放的女帝！”

她抹了抹泪，笑容愉悦如山花烂漫：“我告诉自己你，以为你是谁？请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绛王之女，道左野花而已，连金枝玉叶都算不上，还想追慕前贤！女子以相夫教子为荣，不安于室为耻！我连院子都出不去，怎么可能出人头地、掌握权柄？变法图强，重整河山更是痴心妄想！这样的梦想实在太高太远，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实现的。”

“然而每次用这些话劈头盖脸的告诫自己，却无法辗轧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想。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习惯于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闺阁暗战和沉重的持家琐事，骗自己只用学好德容工貌，嫁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就好。江山江湖，这种男人成日价打打杀杀的地方，有什么好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获得了‘天命’，我才蓦然发现，这野望从来都不曾从心里泯灭，只不过是暂时的沉浸在庸秽的死水里罢了。但还是不行，无论是朝廷军将还是江湖豪杰，都不会心甘情愿的屈膝于一个女子之下，无论是武功、智慧、势力都无法消弭他们根深蒂固的心思，所以我还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随时让我能从幕后走到前台的身份，那就是……”

“罗缪。”少年和少女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又有点意外的感觉。

“那个少年，本该不存在，他只是我梦想中的人物，他不可能让人知道是我在背后，不可能！他也不能闯进我……寿安公主的生活，也不可能在我毫无经验、不成熟的处理与江山、江湖之间关系时站出来，他只是按我梦想里的设计和要求去做该做的事，我对那个少年的设计也正合如此，一直以来，他也扮演了一个完美的身份。”

多年前的少女，一心去看江湖是什么样的。那里有流血斗殴，有神兵利器，有武功秘笈，有绝世美人，是少女时代的梦。

直到她发现，只要有着所求之物，就能在那个叫江湖的地方碰面。江湖是什么？有人觉得江湖是年少时夕阳下奔跑的青春，也有人归隐却发现人生就是江湖。

这里有奇遇。同样的功夫，人家苦练一辈子难成，你机缘到了便是无师自通，然后不断挑战或被挑战。

这里有恩仇。每天都有人枉死，找不到理由，有恩报恩有仇雪恨，更多的时候只能随波逐流。

有人看到血腥和残酷。

有人讲起声名和规矩。

少女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毕竟江湖只是江山的一隅（王动：我说过。），征服江湖只是一统江山的预言，但此刻那些尘封的记忆袭来，她遇到的那些人走过的那些日子，那些初心萌动、那些一怒拔剑、那些相逢与错过，都如此鲜活。所谓江湖就是你的选择，是整个人生的一个缩影，每个人都走属于自己的路，正如梦想永远都是屈服于现实，能不忘初心是难得可贵。

少女摇摇头，不识江湖，爱入江湖，梦入江湖强说愁，却发现也许这从来也不是她梦想中的江湖。公主殿下才发现，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眼中只有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然后完美的退场，然而生产力不发达的世界哪有完美可言。”罗缪接过话头，根据他的判断，此刻对方的话可信度已经超过80%，既然被卷入，他决定抓紧时间丰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曾反反复复将在梨花驿的记录回放，确认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无误。生产力落后的时代，无论统治者才干如何，都可以说是古代版的“黑暗森林”，竞争同样现实、冷酷，任何疏忽都可以对自己和族群的前途造成致命的打击。

而江湖世界就是大世界的缩影，江湖人看似快意恩仇，见到不平之事可凭手中的三尺青锋定个乾坤。但在那些依靠驿站过活的人看来，是自己毁了他们的田园牧歌，正如缩地飞车或者说‘铁路’取代了慢行的车马，造就了背井离乡的流民。

如果是今日所见的那些江湖人，想必不会再讲‘梦想’二个字，太重，只要考虑道义规矩，侠名利益就好。否则……就会像未曾遇到他的洛鲨骊一样！人们只记得年年岁岁很多侠少一举成名天下知，忘却了每日也有更多所谓的后起之秀无声无息落幕。这样的情况下，要让一个流星般划过的江湖人陨落最是容易不过。

“就像江湖风闻的那样携美归隐？破碎虚空？回归师门？或者干脆死于一场完美的决斗？那么云梦山……”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云梦山可不是我的同谋或者背后指使，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极少与外界往来。甚至被列为新白联盟八大门派，都是开国太祖一手推动。我查过皇庭秘档，对此也语焉不详。”少女的声音和身影均在烈风中模糊起来，“若非有其他佐证，我会以为这座山和今日的罗缪一样，是开国太祖打造的幻影！无所谓，等他们知道有‘罗缪’的存在，这个人早已功成身退。”

“以贫瘠的脑回路而言，勉勉强强算是完美计划”，罗缪指出，“但，也许那就是问题的所在，在那梦想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完美的，只是现实却不同——否则你现在不该在这里拖延时间，我甚至怀疑你……已无可用之兵！”#####《江山如此多娇》是我看过的书里对江湖和江山关系推演的最好的，不服来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