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浮梦在梦境里看到这样美满的景象，总会想道两个字，如果。
如果一切都像现在这么平和，很多事就都会变得不一样。
素日里对人谦和有礼，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突然之间变得色厉内荏，骨瘦如柴，他满脸写着暴怒，手上的棍子挥舞在妻女的身上，就像一头发了狂的牛。
一个人人艳羡的家在如今沦为地狱。
而改变的原点，只是教书先生手中那一柄长长的烟枪。
浮梦叹了口气。
鸦片在历朝历代都是被禁止的，最大的原因就是，只是一点点的鸦片，都足以亡国。
当人不再是人，就将不再有家，也再也不会有国。
李崇渊的眉头紧皱，浮梦大概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本就是朝廷命官，和浮梦相比，他更在意这些东西从哪来的，又被怎样的人利用着。
浮梦拉了拉李崇渊的衣袖，轻声提醒道：这是十多年前了。李崇渊明白浮梦的意思，梦境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多想也无意，那些贩卖鸦片的人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崇渊的眉头只是松了松，却并未释然。
浮梦猜李崇渊出了梦境之后，多半还会继续追查下去。
浮梦没有多言，她有她要做的事，比如现在这样静静看着梦境。
小女孩害怕地缩在妇人的怀里，哭泣着问：娘，爹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妇人抱着小女孩，神色已经有些恍惚：你爹不肯守规矩，才会变成这样的。如果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做人，他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妇人神经质一般地念念叨叨，不断重复着规矩两个字。小女孩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她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暴戾的父亲，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精神不正常的母亲，她只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害怕去看着。
妇人感受到了怀里女儿的害怕，低头看着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失去神采的眼睛逐渐回神，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道：娉婷别怕，没事的，你乖乖的先去睡觉好不好？
小女孩乖乖地点点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地爬到床上，用被子罩住自己的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将外面的一切都摒弃在外，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只要睡着了，身上的伤口就不会痛了。
念着念着，伤口像是真的不再痛了，小女孩也迷糊着进入了梦乡。
当她再次醒来，她的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
小女孩摸索着走进了书房，看到的是一片触目心惊的红色。
教书先生趴在桌上，倒在血泊之中，他的背上是一把尖锐的菜刀，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而她的母亲，一道白绫挂在了书房的房梁上，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
她解脱了，只是忘了带上自己最喜欢的女儿。
小女孩木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周围突然多了很多声音，多了很多人，有人伸手来拉她，有尖叫声，有愤怒声，有官兵来往的声音，可这一切在小女孩的眼里都变得无比模糊。
都只是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多黑色的影子，堆积在她的身上。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还是站在书房的附近。
里面有两个人，她飞快地跑过去，却发现那不是自己的爹娘。一个和自己娘亲长得很像的男人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旁边站在一个满脸肥肉横飞的女子，正在恶狠狠道：你姐姐家也太穷了，不是教书的吗，怎么什么都没有？
男人不耐烦道：都说了他把值钱的都拿去换鸦片了，连我姐姐那点嫁妆都没放过。男人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翻道：这些书值不值钱啊，能不能卖了？
女人啧了两声，看到了门边的小女孩，快步过来，一把卡住她的脖子，就把她拎在了半空中，凶神恶煞地问：你娘还有没有之前的东西？
小女孩艰难得摇了摇头。
男人看到女人的样子，开口道：哎，别弄死了。官府如今盯得紧呢。
女人把小女孩直接丢了出去，吐了口唾沫道：你就是个克星，克死了你爹娘。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守规矩。你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守妇道，我看你也是个扫把星，将来还得败家。
小女孩拼命地咳嗽着，她张张嘴，她想申辩，想说自己的爹娘并不是这样，想说爹很温柔，娘也很温柔，想说……
说不出来，如果他们都那么好，那为什么会死呢？
男人凑近小女孩，看了几眼道：这丫头长得不错啊。
女人一把推开男人，双手叉腰：给老娘滚开，警告你，别瞎打主意啊！
男人比了个数钱的手势道：你想什么呢，我再花天酒地也不会对一个黄毛丫头下手啊。我是觉得咱们养养，将来可以卖给青楼，我觉得应该能有个还不错的价钱。
女人一听，也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女孩道：确实长得挺有狐媚样的，那就带回去吧。真是没想到，值钱的没找着，还多了一张嘴。
男人挠了挠头，仔细想了想道：我记得你叫，崔娉婷？男人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吓得小女孩往后退了几步，男人指着自己道：我是你舅舅。男人又指了指女人道：这是你舅妈。
崔娉婷？女人嗤笑一声道，咱们家可养不起这么金贵的人，你以后就叫翠萍吧，好记也好念。女人笑脸对着小女孩，可是一双眼却尽是恶毒，去了我家，你就得多守点规矩，别乱说话，别乱跑，你自然日子就好过点。
小翠萍木然地点点头。
女人换了一副殷切和蔼的样子，牵着小翠萍的手走了出去。小翠萍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从今开始，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从此，她也没有家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就连家里那三四个下人也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
当面说着难听的话，更多的是关于她的爹娘。不守规矩的爹娘，生了个或许也不会守规矩的女儿。
真是作孽。
所以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
小翠萍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知道自己说的话也不会再有人听，不会再有人教他念书写字，也不会再有人抱着她让她温暖入睡，更无人关心她的生死。
她身边的黑影变得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重，每次睡觉的时候，黑影就会笼罩而来，就像浓重的黑夜，让进去的人就找不到方向。
小翠萍渐渐长大，隐约能看出清秀的容貌。
只是眼神变得呆滞无比，就像个傻子。
女人发觉周围的男人看着小翠萍的样子渐渐多了一抹贪婪，为免夜长梦多，直接派人就把小翠萍卖给了点翠楼。
本来卖给大的青楼能赚更多钱，可是他们不收。
一来是小翠萍的身份不好透露，怕青楼的人觉得不吉利，二来是这眼神呆滞，若是调教不好，只会浪费了钱财。
女人虽然可惜，不过只要能卖出去，那小翠萍去哪并不是女人担心的问题。
小翠萍像是毫不关心自己的归宿，女人接过点翠楼老板娘递过来的钱袋，脸上满是谄媚笑容，她蹲下身，看似和蔼可亲的样子，语调却极其冰冷：你守规矩点，你要是敢乱跑，我就敢让人打断你的腿。
小翠萍依旧只是呆滞地点点头。
点翠楼的老板娘牵着她的手，指着点翠楼同她说：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我给你换个名字吧。
小翠萍摇摇头道：不换。
老板娘奇道：不换？每个来青楼的姑娘都会换个名字，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和往日做了个告别。老板娘看着她道：你这个名字，可说不上好听。
小翠萍抬头看着她：很规矩。
规矩？老板娘似是明白过来，你是说，这是个很规矩的名字？
小翠萍点点头：所以不换。
老板娘倒是不在意这个，她端详了小翠萍许久道：那就不换。
小翠萍学着周围的姑娘，作了个恭恭敬敬的揖：谢谢妈妈。
老板娘意外地看着，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道：过慧易折。
而在浮梦面前，看到的是，是小翠萍身后的黑影，变得更加庞大。
浮梦明白了，规矩这两个字就是翠萍心中的执念，她的过往不断提醒着她要做一个守规矩的人，而林默识的出现，让她想要打破了这个规矩，想要破除世俗，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就像林默识一样，把所有的飞扬都写在纸上。
可也同样是因为守规矩，所以她不得不拒绝林默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让林默识成为一个守规矩的人。
才不会像她的爹娘一样，遭人唾骂。
真是糟心。
浮梦皱着眉，把斩空提在手中，对着小翠萍身后的黑影斩去，那黑影若有所感，从一团变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箱子，将小翠萍封锁在其中。
一把锁紧紧地挂在上方。
浮梦有些头疼，这梦魇很聪明，如果她强行吞噬，会将翠萍的灵魂也一并吞噬，到时候就真的救人不成反成吃人了。
不好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