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14
作者:凌朵尔      更新:2020-02-28 10:00      字数:2840

过了那个若木阵的夜晚,慕容瑜就与女孩亲近起来。

事态越来越糟糕,慕容瑜并未像先前承诺的一样,去说服母亲,与女孩划地为界。女孩只当他劝说过,只是未有成效。慕容瑜不提,她便也不提,她知道他心里必定充满歉疚。其实她本来也不抱太大希望,最重要的是,她同慕容夜兰一样,绝不是信奉“划地为界”的人,她们的信条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种彪悍的人生观实非慕容瑜这类温吞水一族能理解。

但这不影响他俩亲近,公私分明,一码归一码。休战的间隙,慕容瑜试探着靠近女孩,因为女孩的不反感而露出无法掩饰的欣悦。女孩为他卑微的心愿而充满怜悯,没多久,那怜悯就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的无法令她倾心的夫君,却终与她同为沦落人。

慕容瑜带她行走在月华流淌的悬崖边。山谷深处的夜雾浮起,笼罩漫山桂树和木芙蓉。菩提枝叶间星光闪烁,在落瓣重重的土地上铺开一片斑驳光影,水波一样摇摆不定。

慕容瑜握住女孩子的手,女孩却从中嗅到诀别的气息。在经历了长时间刀口喋血,眼看着一场戏就要落幕的时刻,她终于害怕起来。她很少害怕,纵在与慕容彦的无望恋情中,所有的也只是遗憾和失落。她感知害怕的能力,随着小时候那场焚尽她亲人的大火,已消失殆尽。

但她的手背贴着慕容瑜滑凉微汗的手心时,她突然害怕了。就像身处一个偏僻安全的角落,她可以随意挖掘和释放任何不为外人道的情绪。

她问:“你母亲会怎么惩罚我?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没有太多办法。”

慕容瑜的头发随着夜风安静地起伏,眼神也是同样的安静。她突然发现,她的夫君其实也不乏为沉着的男子。

慕容瑜看了她半响,她无法理解那目光的具体含义,也许什么含义也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多看她一眼。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他们在黑灯瞎火中探讨闲杂事宜的次数寥寥无几。再过不久,他就会在母亲的安排下,另觅佳偶。

慕容瑜将目光转向山谷,低声说:“母亲不会惩罚你。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这算是他霸道到极限的一句话。

他无视可能遭至的“你哪根葱啊”之类的回应,勇敢地说出,你要听我的话。

女孩子不久就知道慕容瑜说的“听我的话”,是听什么话了。

星月幽黯,桂香浮动,莲花池子里,慕容瑜一次次拥抱她如水的身体,如痴如醉,无穷无止,创意跌出,内涵与技术并进。她在继跳水冠军、武林高手、石雕艺术家之后,再次挖掘出她夫君的另一个潜质。不禁感叹,真人不露相。

曾经脑海中偶尔一现过,与慕容彦私奔的念头,那时她也想过现实的问题,比如靠什么为生,好像除了职业杀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看来,若把私奔对象换成慕容瑜,以慕容瑜的多才多艺,尤其最后被挖掘出的这项潜质,他们即使不大富大贵,奔个小康肯定没问题。唯一需要的成本,就是翻翻书找个引人注目的艺名。

她边自我逗笑边落泪,不知自己怎么变成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孩。

慕容瑜无疑想的是,让她给他生个孩子,他母亲就不会再为难她。这想法于她这种权术和铁血生涯中打滚过来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嘲笑的心思,反而心酸得像被人狠狠扼住。

也许是慕容瑜真诚的态度在打动她,其中也含了对他的同情,他始终太文弱,既有执念,又对世事无能为力。慢慢的,感动和同情就一并转化为生离死别的痛楚。

她伏在他胸口大哭:“没用的,没有退路,根本没有。”

慕容瑜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看流光一点点汇聚在她盈满泪珠的眸子里,温柔却毋庸置疑地安慰:“有退路,我说有就有。你只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女孩想,哪怕慕容瑜如此天真无能,并且阻断了她和慕容彦的缘分,但凭着他这句“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无论最终她是得势还是惨死,她都会牢牢记住他。死了,就少喝点孟婆汤,记到下一世。这世上并非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才值得人记到下一世。

后面的时间就过得飞快,白刃战阶段,更鲜艳的血,更惨烈的伤亡,更多彩的春宫……

清夜的山谷,桂香化为幽淡,若有若无,圆月就平平悬在不远处的菩提树梢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女孩伏在慕容瑜胸口,将他的手牵至自己小腹,覆盖上,感觉到一丝绵长的热意,不知是来自他掌心,还是来自自己身体里。

她说:“你真的以为,这孩子能救我?”

她苦笑:“恐怕你母亲还不知自己将做外婆,这孩子就已随我归了西。多失一条性命而已,你这是何苦。”

她想想,又问:“既然你把希望压在这孩子身上,为何不告诉你母亲?”

她并不是要求,只是单纯好奇。但稍一想,也就想通了。慕容瑜自然要等到大局已定,才会拿出这孩子说事。此时拿出来,扰了他母亲的心智,说不定真被她逼了宫。

她叹息:“无论怎样,你仁至义尽了,我感激你。”

“阿音,”他唤她的小名:“阿音,你要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第三次这么说,女孩终于听出点蹊跷,但转瞬即逝。他这样优柔的男子,有点强迫症是正常的。

慕容瑜的声音仿佛从菩提树间划来,清风一拂,就缕缕消失:“我从小身子羸弱,很多事情,弟弟做得来,我却只能望而兴叹。母亲便跟我说,无论做多少事,得到多少结果,等你多年以后回头时,总会发现,大多数不过是累赘,真正让你意识到生之可贵、死之无憾的,其实就一两样。唯有那一两样,才是你走过一趟这世间的证据。比如‘皓月’之于母亲,比如你陪我的这段日子,之于我。”

他真诚中隐藏的颓丧意味,如秋林中最后一片落叶,令那种生离死别的情绪再度泛起,女孩因此而忽略了出现在他话中的那个工程学专业名词。反正他们这个组织就是以工程学为根基,各种新式术语层出不穷,更新换代的速度远超电子通讯业。她的心思集中在慕容瑜最后那半句话。

她拉起他置于她小腹的那只手,与他五指交错,声音柔美而安宁:“瑜,我以后带你去我家乡。我五岁离家,就再没回去过。虽然那里已被大火夷为平地,现在说不定是一片荒原,但我父母和弟弟沉睡在地底,他们必定能感知,我回去探望他们。他们会因此而高兴,尤其是我弟弟,他从小就依赖我。你说,我这么多年都折腾些什么呢,忘了亲人,忘了家,忘了为什么活着,也忘了好好活下去……”

她眼泪滴出来,声音里却没有悲戚。她大多数预感都提示,能回去的,只能是魂魄。她不知道慕容瑜会不会随她一起化为魂魄,一直陪伴她。她也想嘱咐一句,以后好好活下去之类的,但又觉得不是心声。不是心声,就代表她希望他陪她一道,回归尘土,回归时间的起始和尽头。她对他何其残酷,她对他何其任意索取,充满信任和依赖。

事情至此,女孩已完全理不清策划这场逼宫的意义何在。

这实在是一个永恒的矛盾。当我们做一个选择时,总是很难客观判断支撑这个选择的初衷的分量;当我们能够判断,这个分量并不足以支撑这个选择时,又往往已走到选择的末尾。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当我们费尽心思完成一件大事时,往往会忘记最初设定的、这件大事理应带给我们的满足感在哪里,也或者那种满足感原本就是一种失误的判断、一种庄生一梦的错觉。所以无论我们怎样披荆斩棘并取得成果,总是很难真正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