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之后,我叫白。
至于死而复生之前,我还有另一个名字——苏幕遮。
是一个词牌名,是我的妈妈取的,我猜有它特殊的含义。
我一直都想知道。
所以我一直都在寻找。
哪一天我要是知道了,也就等于我已经找到他了。
自从夜叫我白,渐渐的我也爱上了这个简单而又干净的名字。
不过,你们也可以叫我苏幕遮。
此前,我已经被人叫过十五年苏幕遮了,但也只限于我的妈妈和奶奶,其他人一般都不叫我苏幕遮。
他们一般都戏称我面具人。
顾名思义,我戴有一张面具。
有人说这世界每个人都戴着一张或者多张不同的面具,但我的面具和他们的不同,因为我戴着一张真实的面具。
一张用木头雕刻而成的面具。
一张我的母亲亲手用木头给我雕刻而成的面具。
面具呈白色,似白枫木,但又不是,飘散着浅淡而神秘的清香。
雕刻的是一张年少而清俊的脸。
那张脸我并不认识,从未见过。
戴上那张面具的那一年,我才九岁,那张脸看起来要比我成熟太多,虽然也很稚嫩,但已经成年。
那时还很无知的我,天真的以为那张脸可能就是我长大以后的模样,亦或是我母亲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年轻时的模样。
可是,我的母亲专门为那个男人雕刻了一尊木像,这张面具脸和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等我渐渐长大,我才明白,妈妈并非神仙,没有预测能力,所以不可能知道我长大以后的样子。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的我便接受那张精致而又怪异的面具脸。
我也自以为长大后我就是那个模样。
自那天开始,我便一直戴着那张面具脸生活。
可是生活,总是不易的,还需要照顾我的妈妈和奶奶,那就更加不易了。
我需要挣钱,所以我在大洋百货门前的广场上的一颗桂花树下摆了个简易小摊。
摆摊自然是卖东西,但我卖的是手艺。
我的妈妈是一位木雕师。
虽然妈妈从未教过我,甚至严厉禁止我学习木雕,但并不妨碍我自学成才。
我想这就是天赋,也是一种遗传。
所以我也成为了一位木雕师。
一连出摊三天,都未做成一笔生意。
尽管我当场以极快的速度和娴熟的技法雕刻了数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过往和围观的人们仍然不买账,就跟一些好电影一样,只是叫好却不叫座。
因为我不会说话,不会宣传,更重要的是我戴着一张木面具。
那张面具虽然精美而好看,但它终究只是面具,不是人皮面具。
世人都喜欢戴着人皮面具,唯独我带着木头面具,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是异类或者怪物。
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我都会投来异样的眼光,有些轻声议论着什么,他们甚至不愿意靠近我,我感觉自己是只耍戏的猴子,或者是瘟疫。
时间一长,我便习惯了他们的目光,很多人也习惯了我的存在,我知道他们很想看一看我面具之下的真面目,但我不敢给他们看,因为我怕会吓到他们。
出来卖艺并没有错,但是,如果吓倒他们了,那便可能是我的错了。
做人做事,应该要尽量少犯错,当然,想要不犯错,却是不可能的。
便是那位伟大的孔圣人,一生中或多或少也有一些阴暗和污点,只是他的伟大和光明被无限的放大,从而掩盖了他自身的阴暗和污点而已。
我从未想过要做圣人,我只是想做个人,做个真真正正、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
但我却无法做到,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太过奢侈与遥远。
我很清楚,这样子的我,戴着面具的我,永远也不可能融入他们之中,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我知道,我被他们,被这个世界早已排除在外。
我奢求的并不多,我只是想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下去,找到他,如斯简单而已。
当时一连守了三天,都没有开张,就在第四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准备收摊去吃点东西的时候,有个围观的四五岁的小男孩硬是吵着他的妈妈要一个雄师木雕。
他的妈妈无奈,便答应了,被小男孩拉扯到我的面前,小男孩凝盯着我的脸,一双黑宝石般纯粹而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他羡慕道,你的面具真好看。
我微微一愣,柔声笑道,谢谢。
戴着这个面的五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脸上的面具好看。
那一刻,我的心中竟泛起了一股莫名而冗沉的温暖。
对不起,孩子小,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孩子的妈妈看着我,眼脸里带着歉意,一边训斥着小男孩。
我微微笑道,没关系。
小男孩毫不在意他妈妈的训斥,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脸,双眼放光道,你脸上的面具是你自己做的吗?
瞬息的沉吟,我微微笑道,不是,是我的妈妈为我做的。
那你能为我做一个吗?小男孩直直地盯着我,目光纯澈而圣洁。
我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只威武的雄师。小男孩的双眼爆发着璀璨而夺目的灵光。
我微微一笑,不过他看不到我面具下的笑容。
我没有说话,直接拿起了妈妈珍爱的那套钨钢刻刀中的三号刻刀和一块适中的松木,开始雕刻一只威武的雄师。
不到一个小时,雄师便雕刻好了,个子虽小,大不过拳头,但看起来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威风凛凛。
小男孩一把抓住我递过去的威武雄师,激动、兴奋,欢喜不已。
他的妈妈暗暗松缓了一口气,看着我礼貌而柔声道,多少钱?
我微微笑道,不用。
你靠这个吃饭,怎能不要钱?说完后,她硬塞给了我一张一百,然后便牵着欢快不已的儿子离开了。
临走前,小男孩还不停的向我挥手说再见。
我也向他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我才回过神来。
一时间心中无限惆怅和感慨,最终都化为我心底里的一声轻叹。
收敛了心神,其时已经中午,很多人下班了,大洋百货里人流涌动,进进出出,但进去的更多。
天气渐热,一如盛夏,树下早无阴凉之地,我的全身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有些粘黏难受,围观众人大多已经散去,立时便感觉轻松了许多。
早上未吃早餐,肚子有些饿了,一时间又无生意可做,我简单的收拾了下,将重要的东西装进白色背包里背好,然后去附近那家四川面馆里点了份口水凉面,至于他人见我时的暗暗议论,我早已学会了自动屏蔽,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凉面直接打包,顺便要了瓶怡宝矿泉水,然后我又去了不远处路口的kfc,要了一个鸡肉卷,准备找个无人的角落好好解决我的午餐。
中午饭点之时,kfc几乎爆满,就算有空位置,也得和他人拼桌,虽然我早已习惯了他人异样的目光,但吃东西的时候被人盯着看,实在有些影响食欲,而且我的样子,恐怕也影响别人的食欲。
好不容易找到个空位置,我正想坐,对面那正在玩着手机的年轻女子冷不丁道,这里有人。
女子长得一般,天气虽热,但还不是盛夏时节,她的穿着却十分清凉,卖弄着大片有些暗淡黝黑的肌肤。
我微微一愣,淡然道,对不起。然后直接转身离去。
耳边却传来那女子的讽刺和不屑,哪里来的怪物,倒人胃口。
面具下,我微微一笑,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真的早已习惯了。
习惯的背后要么是冷漠与麻木,要么就是真正的开朗与豁达。
至于我,不必自欺,二者皆有。
我又扫了一圈,一个空位置都没有,正准备离开,靠窗的一张桌子有人刚刚吃完食物离开留下一个空位。
我稍作沉吟,决定过去,但并未急着坐,而是礼貌地询问对坐的女孩,请问,这里我可以坐吗?
正微微低头的女孩,缓缓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我的样子会吓到她,岂知她看到我之后,神色依然淡定而平和,几乎毫无变化,她微薄却极美的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请便。
可是,看到她那张脸,我不禁猛然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直直地盯着她,脑海之中响起一声惊雷,整个人都呆怔在当场。
我认得她的脸。
虽然我不认识她的人,她这张脸此刻看去也要年轻和稚嫩许多,顶多就是一张十七八岁的脸,但我已见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