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开始还连连后退,甚至有准备随时逃跑的架势,但当她看见自己撞见的人是曼凯时,方才舒了一口气。
“呼……原来是曼凯先生呐,还好,还好。昆先生说,如果我不小心被陌生人看见了全貌,就要随时准备逃脱,要坚决避免和他们发生任何接触。”
伊斯塔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使其从头到脚都恢复至先前的模样。那一旦带上即边沿垂下的宽松兜帽一直落到少女的额头以下,帽沿的阴影刚好遮住了她非比寻常的标志性紫色双瞳。乍一看裹得确实严丝合缝。若是一个五感平庸的普通人站在一个身位之外的距离上打量她,别说是认出她那高贵的种族了,就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辨不出,这大概是她从那位资历老道的异邦旅人那儿习得的旅行常识——不露真容乃是旅行中保护自己的第一道屏障。
或许那些膀大腰粗的男人倒不用如此唯唯诺诺地捂脸遮羞。即时女性旅人并不少见,但绝非是这个鱼龙混杂行当里的主流群体。甚至可以说,她们是这其中极为弱势的一类人。
倘若是拥有闭月羞花之颜的女性旅人,那令众人为之倾倒的美丽容颜在被野蛮和无序充斥的漫漫长路上可绝不是什么值得艳羡的东西:隐藏起来,不显山不露水才是弱势者最可靠的保护伞。
伊斯塔凑上前来,盯着欲言又止的曼凯不解的问道:
“怎么了吗,曼凯先生?你的脸看起来有点红,不会是生病了吧?”纤细的、百般契合“少女”形象的娇柔声音渐渐靠近,如电流般穿过曼凯的身体。他重重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也不想把自己这没出息的模样展现在少女面前。与此同时,他的脑袋也开始大幅度地左右摇晃了起来。
“不不不,我没事……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呜……是吗?我明白了,如果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哦,我一定会努力为你排解的!”
“呃,嗯……谢谢你,一定的,一定的……”
曼凯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好不容易把尴尬的气氛圆了回去,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不少,直到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声回落到了正常水平,他才把耷拉下来的脑袋重新直了起来。
“话说曼凯先生,你知道昆先生和巴克先生他们去哪儿了吗?我刚才去了集会,但他们并不在那里。”
集会?
曼凯的脑袋里飞快地闪过这个还在耳道里回荡的词语。
“你没有询问那里的工作人员吗?如果那些猎人有什么动作的话,他们应该会知道才对。”
“嗯,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集会所很冷清,我在厅里呼唤了几声,却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曼凯用手托起下巴微微思忖了一下。仔细回想一下,他之前在篱墙那儿搬货的时候,集会和商会的人几乎都在场指挥协调,现在这个点没人宅在那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按照道理,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应该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些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家伙很可能正趴在二层的接待室里呼呼大睡,只是少女斯文的声音没有叫醒到他们而已。
“额,可能你只是叫得不够大声而已,那些家伙应该在……”说到这儿,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了曼凯的大脑,他本想将真相脱口而出却忽然戛然而止。以他的小脑瓜来说,能意识到:“以伊斯塔的性格和修养,强制打扰睡梦中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点确实很少见,而且主动停下自己毫无意义的说明更是难得一见。
他顿了顿,很快就把这个话题支开了:
“……额,算了。我想昆他们应该在做出击的准备吧,要么在南门那儿,要么是在东门。镇里面能跑的马匹几乎都被商会征用了,我在搬货的时候听商会的人说起过,似乎是我们团里的增援赶到了的样子。”
“马匹?主动出击?”
“嗯,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呐,但似乎是他们商讨后一起确定的方案吧。”
曼凯摸摸后脑勺如实说道,伊斯塔则低着头,小声的喃喃重复着:“这样吗……”
两边都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由伊斯塔再次发声,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抬起的眼神中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决:
“曼凯先生,我有一个想法,能和我一起去准备讨伐的队伍那儿吗?”曼凯听完愣了一下,如果只是带她找到昆他们的话自热不在话下,而且这根本是不用客气的事情。
他拍了拍胸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嗯,当然没问题,但我认为昆可能不希望看见你出现在那里哦。”
“没事的,我有办法!到时候再当面说清楚就好了,我以前也尝试过一次的,没有问题的。”
少女满脸得意地应道,但她的话却让曼凯摸不着头脑:什么是“再当面说清楚就好了”?“以前也尝试过一次”又是指什么事情?
……
·回到现在;
昆无力地眨了眨眼,原本就很严重的眼圈因为皱纹的关系变得更加显眼了,在旁人看起来,那黑乎乎的眼眶配上一双漆黑的无神眼眸甚至有些阴森和狰狞。
“……到你们上车为止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没想到除了艾格文斯这个家伙,竟还有人会帮你这么做。那么,还有个剩下的问题……”
说完,他回头看向颤颤巍巍、坐在车厢最后的托普。昆用他那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年轻人的面孔,让本就有些腼腆胆小的他顿时头皮发麻,不敢接话。
“……这个人又是什么情况?从刚才的话里,我看不出他和你们有任何的交集。但这个在之前决斗时就是凑数一般的存在,你们为什么要拉他来承担这个风险?”
“见者有份!!”这次对上话的是曼凯,而且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坐到车夫位上的伊斯塔都被吓得愣了一下,过了数秒钟,少女才用十分轻柔的声音帮忙解释道:
“嗯……托普先生是我们准备藏进车厢的时候被曼凯先生发现的,然后他二话不说就连他一起拉进来了……”
原本伊斯塔只想自己摸进来而已,结果曼凯在思索了一会儿后也打算加入这个队伍,毕竟留在镇子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尤其是在他发现刚采购完一大包商品并准备回到彼得沃尔那儿的托普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打算——一伙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至于彼得沃尔呢,似乎已经没这个时间再回头去拉他了,而且曼凯不太喜欢他那又躁又傲的脾气,尽管他本质上是一个不错的人。
……
“你是魔鬼么?”
冷不丁的,就在众人准备结束这个已经聊到头的话题的时候,一直坐在车的边沿沉默不语的诺伊菈突然从嘴里冒出来这么一句冰冷的感叹:用她那毫无起伏、单调又没有一点儿情感,像是人偶一般的声音。
伊斯塔直勾勾地看着她端坐的背影,似乎只要一有机会,她的目光就会情不自禁的被吸引过去。
“这也没什么,都到这儿了再把他们弄回去也不现实,干脆看看小小姐的本事如何?”巴克抱起手一如既往地悠然说道,此时的他已经“移驾”到了车厢的正中央,坐在一团由盖货的帆布揉成的“软座”上。
现在,驾车的人是伊斯塔,但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拥有动物交流能力的她虽然没法做到和动物们完全心意相通,但却能把最基本的情感和意图传达给动物。越是和人类亲近的、越是富有灵性的动物,其沟通的难度就越低,恰好马儿就属于这类的范畴。
只要将大概的信息告诉它并通过沟通稳定它的情绪,马儿也仿佛能通人意,这远比用缰绳和千篇一律的命令来的更有效率。而且马儿也是有性格的,并且每一匹都不尽相同,对伊斯塔而言,同这些马匹交流就像与不同性格的人类打交道:这是同一个道理。与不同性格的马交流的过程也与不同的人一样,都有不一样的方法。
这之中也不乏有着桀骜不驯性格的马儿,但好在,现在拉着他们的这匹马,性格是属于相对憨厚的那一类,伊斯塔很快就和它熟络了。
昆静静地看着伊斯塔对马儿使用古老的语言,又抬起头看向这片新芽未出的树林沉思了片刻。
“用这片候春的树林保护弱小的生灵,不是‘人’与‘兽’的单打独斗,而是让在此安静栖居的全部生灵联合起来对抗狰狞的‘入侵者’……”昆仰着面孔,静静说道。
“大家一定不要轻视了动物们和自然的力量。它们也在斗争,它们也在反抗入侵者,要相信它们的指引会让我们如虎添翼。”
“也就是说,虽然同样是杀戮,但比起那只野兽,动物们更袒护人类一些吗?明明我们也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将它们屠戮。”昆的面孔缓缓回落,将他心中的混沌如实诉说——这是狩猎者永远无法否认的事实。
“不太一样哦~虽然猎人们在温饱之外的问题上也会继续杀戮,但猎人们有‘度’,而且杀死尚未成熟的幼崽也绝非多数人的作风……入侵者真正的罪是‘破坏规则’,也可以说是破坏了杀戮的‘度’,这便是我们必定将它讨伐的理由。”
巴克把话一收,眯了眯眼睛,放下手开始打理搁在腿边的弓箭。就连无奈被“抓壮丁”的托普也从车厢里摸出弓箭,一边叹着气一边上弦。
马车从偏僻的野道里缓缓驶出,逐渐并入了较宽的大路。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能看见冻结的河面在不远处反射若隐若现的光泽,路上显现出数道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轮的轧痕;集结地——几乎近在咫尺。
“要到了哦,我能闻见其它马车轮咕噜的味道~”巴克得意地摸了摸鼻子,好像真的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只不过一向沉默的诺伊菈总是会在十分恰到好处的地方给说话的那个人一针见血的吐槽。
她先是侧过脸瞟了道上那些清晰无比的痕迹,眼皮百无聊赖地耷拉着,嘴唇则冷冰冰地说道:
“是么……原来弓手比起眼睛还是鼻子更厉害些吗……又或是我们所有人都是瞎子吧。”
……
“切!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女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