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把式的老伴，年近七旬了，身子骨却硬朗得很，此时正和大闺女一起在灶前烙大饼，大闺女在灶前烧火，在农村生活很多年的龙小井，一眼看出，这四十多岁的女人，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

老太婆操着一把老式黑铁锅铲翻烙饼。

龙小井上前一看，好家伙，这张大饼烙的，一米二左右直径的大锅里，就放一张饼，这张饼的直径少说也有一米，把整个大锅几乎全覆盖了。大饼的厚度在三厘米左右，是发面的，已经烙出了黄咯喳。老太婆的大半辈子围着锅台转，手艺绝对赛过都市里的一级面师，只见她双手操着一把大锅铲，隔一小会儿就把大饼翻一次，大饼一点也没糊。

这张大饼，少说也有二十几斤，老太婆翻动起来，竟然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可见这手上的劲道和功夫，从年轻时就练出来了。

龙小井听说，当年王把式只身战四个鬼子汉奸的那会儿，老太婆也曾经助阵，就是操着这把老式黑铁锅铲上去的，结果被向来保护自己老婆的王把式一顿呵斥：“骒马上不得阵，你跑来瞎掺乎嘛，去屋里给俺烫酒去!等会儿俺就着鬼子的首级喝酒!”

一副上阵英雄的口吻。

那时候她还是年轻媳妇，比王把式小10岁，模样俊俊的，鬼子汉奸主要就是冲着她来的。

当时她掂了几掂手中米把长的黑铁锅铲，嘴里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好，你是公马你上阵，俺走，俺走，别让俺给你收尸就行!”

她当然不会眼看着英俊的年轻丈夫面临死亡的威胁不管，掂掂地跑去找双刀王龙振清了，龙振清闻讯，带着一帮子徒弟赶来了，吓跑了鬼子汉奸兵。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轻柔的风不时从湾坑那边吹到院子里，湿润润的，清爽极了。

正是夏天，人又多，就不坐屋里吃了，王把式让王小丫到高大树家借了个饭桌，连同自家的饭桌，并靠在一起，周围放15个小凳，一个农家大宴桌就摆好了。

王把式怕月亮光线不够，又像过年时一样，从屋里的电灯线上扯出一根灯线来，把一个100瓦的电灯挂在屋门口，将小饭桌照得雪亮雪亮。

又怕蚊子来骚扰，点上一堆半干的蒿子草，不让其燃明火，只让其生闷烟，这种烟雾缭绕起来，蚊子便不敢来了，蒿子草的独特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又增添了一分温馨的气氛。

女人们齐动手，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饭菜。那张大饼，切成一个个大三角，放在一个大大的玉米杆编成的“浅子”里，摆于桌中央，它的周围，有一小碗用水和好的豆面酱，一盘子洗好切好白绿分明的大葱，一大盘炒好的鸡蛋。

“鱼汤来了!”王小丫的母亲王俊芳，两手端着一个白瓷盆子，盆子里面腾腾地热气冒出来，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鱼的得香味。

成年女人中，就数王小丫的母亲最豪爽，一会儿摸摸龙小井的头，一会儿拍拍龙小井的腰，一会儿揪揪龙小井的耳朵，一点也没有客套的意味，就像自家孩子一个样。

细看那长相，简直就是个原版的王小丫。那脾性，也能见到王小丫的影子。

有其母，才有其女。

喷香的小鱼，这是王把式上午用搬网从湾坑里新抓的，做熟之前都是活蹦乱跳的，地地道道的野生小鱼，有小草鱼，有小鲫鱼，有小镰鱼，都是手指般大，用油煎过，吃在嘴里，连嫩嫩的鱼骨一起嚼，把人香晕了。

“姥爷，你不来几下？”王小丫此时兴高采烈，对姥爷说道。

“那是当然!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

这是王把式的惯例，只要是个好日子，他就甩鞭子，那鞭子甩起来，“嘎嘎”地爆响，比鞭炮还要响上几分。王把式过71岁生日时，他整整甩了71响。

“嘎!嘎!嘎!……”

王把式今天身心两爽，筋脉舒张，长长的鞭子甩起来，如风似电，声音又脆又响。

一响，两响，三响，四响……龙小井默默数着，总共甩了26响。

“26炮!呵呵，整整26炮!一炮不少!给俺外孙女小丫13炮，给小井子13炮，总共是26炮，一炮不少!呵呵。”王把式笑呵呵地说道。26鞭子甩完，他大气不喘，声若洪钟。

“姥爷你是越来越年轻了，劲头也越来越大了。”王小丫知道姥爷是为她甩鞭子，一脸春风催花开地夸奖姥爷。

王把式放下鞭子，转身端坐在正座上，两手放于膝上，腰板挺得直直的，直视前方，好一个农村得意老爷子的派头。

接着，目光一转，看了一阵子龙小井，又看看桌子，道：“酒呢，今儿个是嘛日子啊，喝酒喝酒!”

王小丫一听，小皮球似地弹起来，跑到屋里，拎出一瓶白酒，里面泡着一只不知泡了多少遍的人参。这人参一看就是野的。那个年代，还没人种植人参。

看到人参，龙小井心中一动。

“小井和小丫，你们也要喝点，不过，不许喝白的，只能和她们一起喝果酒。”

龙小井一笑。

这回是王小丫的娘把果酒拎来的，左手拎着个果酒瓶，右手握着一大把瓷质小酒杯。

来到桌边，挨个把酒杯分好，每人倒上一小杯果酒。

那时候的果酒，8毛钱一瓶，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添加剂。

“来，小井子，闺女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全家，干一杯!”王把式一嘴老牙，特意把“全家”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楚。

一桌子响应：“干!”

王小丫的娘拿起一块烙得火候最好的饼，把饼两面一揭，朝当中塞一大块炒鸡蛋，一下塞给龙小井：“来，吃饼，孩子，这年头，也没嘛好吃的，你可要吃饱，别回家饿肚子睡觉。”

龙小井刚刚接过大饼，眼前就出现一截蘸了面酱的大葱，是王小丫肉都都的小手伸过来的：“龙小井，在俺家，不许客气。”

龙小井接过来，啪哧咬一口饼夹鸡蛋，咔哧咬一口大葱蘸酱，真是味美无寻。

“呵呵，小井子，小丫丫，来，咱们爷仨，干一杯!”王把式心情更好了，单独和两个孙子辈喝酒。

“吃鱼!吃鱼啊你们。”王把式的老伴招呼道。

王小丫麻利地给龙小井盛了一碗鱼汤，龙小井端着碗喝了一大口，味道真是鲜美极了。

“王爷，来，我敬你老人家一杯!”龙小井恭恭敬敬地端起杯子，对着王把式道。

“慢!”王把式瞅着龙小井，道：“论辈分，我和你爸爸同辈，你叫我王爷，没错，不过，你在我家里，不许这样叫，要随着小丫走，叫我爷爷。咱各论各的!”

龙小井彻底无语。

不过，面对这位71岁的老人，龙小井还是举起杯来，改了称呼道：“好吧，爷……爷，爷爷，我敬你一杯!”

“哎~~这就对了嘛!”王把式一口把杯中酒喝光。

满脸红光。

接着，女人们也要和龙小井喝酒。

王把式仨闺各自生了仨闺女，这九个闺女，大的20来岁，中的十七八岁，小的十五六岁，最小的就是王小丫，才13岁。九个闺女中，除了1个嫁出去的，其余的都还未嫁。嫁了人的，说话大大咧咧，没嫁人的，多数有几分矜持，那当然有几个也是敢说敢为的。

这么多女人，龙小井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其中那几个十七八十五六岁的，龙小井难免要多看上几眼，王小丫瞄见了，在桌子下面一踩龙小井的脚，道：“吃饼就是吃饼，喝酒就是喝酒，别到处乱看，俺家闺女多，你看不过来，当心晃了你的眼珠子!”

一句话，惹得矜持地闺女抿嘴笑，大大咧咧的闺女哈哈笑。

王把式轻拍王小丫头顶一下：“丫丫以后收收心，别再这么疯了，看人家龙小井，多稳重，你要向小井学习。”

王小丫一撇嘴，对姥爷撒娇道：“姥爷，你可别让你外孙女向龙小井学习呀，他这人外表老实，其实是个蔫萝卜——心儿辣!”

饭桌上，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

“嗵!”

一家人正热闹着，院外不远处，响起一声火枪声，从声音可以听得出来，这一枪装药很多，响得很茁实。内行人还听得出，这一枪不是打什么东西，是朝天放的。

不用说，又是钱老大，闻到了王把式的特别动静，示威来了。

“哈哈!真是助兴!洋炮助兴啊，来，喝酒!喝酒!”王把式故意把声音抬得高高的，端起酒杯嚷嚷着和全家喝酒。

果酒后劲大，又这么多人，到吃完饭时，龙小井竟然有点晕晕乎乎了。

王小丫非要送龙小井回家，一直送到龙小井的家门口，在门楼边上，王丫道：“好了，这次我不到家里去了，不过，你要记好了，等这茬庄稼收割了，你要让我到你家去吃饭!我到你家要吃面条!——你听到没有你!”王小丫当胸给了龙小井一拳头。

“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龙小井连说三个听到了，王小丫才转身往回走，走几步，一回头，好半天，才消失在月光中。

龙小井刚想转身进家门，左胳膊给人拽住了。

“你没吃晕，喝晕了吧。”钱富贞幽幽地少女声，传入龙小井的耳朵。

这一下，龙小井真的是晕了。

还没想好词，钱富贞已经拦腰把龙小井抱住，头偎在龙小井的怀里，喃喃地带着哭音道：“龙小井，你答应俺，你只和俺一个人好，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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